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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泪的反抗


  从七世夫妻故事上,可以发现一个问题,七对男女,因反抗礼教和圣崽的迫害而弄到惨死下场,没有人敢追溯它的第一因,是谁逼他们非如彼不可乎哉?私奔固是丑事,是谁逼他们非私奔不可乎哉?私订终身因为时俗所不许,又是谁逼他们非私订终身不可乎哉?要说没有追溯,似乎也不公平,不过追溯的结果,官崽反而没有责任,政府更没有责任,有责任的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玉皇太帝,连罪恶都有神仙代为顶缸。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冤狱,莫过于岳飞先生之狱,而小民只敢责备秦桧先生。在那种专制时代,秦桧先生只不过是一个宰相,他的权力不来国会选民,而来自皇帝赵构。赵构先生如果不想杀岳飞,秦桧能单枪匹马杀之乎?岳飞冤狱的第一因在赵构身上,而赵构为啥非杀岳飞不可耶?他怕把“二圣”弄回来之后,他的皇位不保。有些人说他是多虑,其实他一点都不多虑。三百年后的明王朝皇帝朱祁镇先生,被瓦拉部落活捉,其情形和赵估、赵桓被金帝国活捉一样,朱祁镇的弟弟朱祁钰当了皇帝,千方百计把朱祁镇弄回来,朱祁镇不但没有感谢,反而翻脸无情,来一个“夺门之变”,把朱祁钰挤垮。赵构如果不杀岳飞,而把赵佶、赵桓迎还,谁敢写保票夺门之变不提早三百年演出?我们说岳飞冤狱的第一因在地专制政府,亦可以也。可是世人只敢责备秦桧,不敢责备赵构,因赵构是皇帝,责备他准大祸临头,故只好找软柿子捏也。呜呼,秦桧先生充其量不过一个心狠手辣的马屁精而已,为了做官,啥坏良心的事都干得出来,说他帮凶尚可,教他完全负杀岳飞的责任,便与事实不符。柏杨先生早就想建议西湖上秦桧夫妇的跪像,应该取消,而改成赵构先生的跪像,此建议目前虽行不通,将来总有一天行得通也。
  小民的愤怒只敢到秦桧为止,不敢再往上溯。君看过《精忠岳传》乎?岳飞先生前世乃是一只大鹏鸟(故别号“鹏举”),不知道怎么槁的,得罪了海里的鱼鳖虾蚧。于是那些鱼鳖虾蚧,分别转世,分别转生为秦桧焉,转生为秦桧的夫人王氏焉,转生为完颜兀术焉,如此这般,岳飞被杀,既跟赵构先生无关,也跟秦桧先生无关,而是玉皇大帝的旨意,叫他们到人间了却一场是非恩怨。小民一听,既然如此,怨恨之气,就自然大减。
  在这里也可以看出一点毛病,中国历史上当皇帝的家伙,如果一个个研究出来,够八十分的不过少数,其他的不是白痴,就是流氓,不是凶暴的禽兽,就是昏庸的无赖,顶多有一点赵构先生那种小聪明。可是民间的传说,却无一不是天子圣明。《精忠岳传》是一例,君不妨再看看《水浒传》,《水浒传》亦是一例也。
  《水浒传》上一百零八条好汉,以林冲先生起端,以宋江先生为首,把宋王朝搞了个狼狈不堪。看过《水浒传》的朋友都知道,那一百零八条好汉,每一人都是被官崽逼成反叛的。若林冲先生他除了“反”,还有别的办法乎哉?黑暗无比的官府,几乎切断了他所有的路,而只给他留下反叛的路。林冲先生如果老老实实,像官崽和圣崽所瞪眼呐喊的,静候法律解决,他那美丽惹人的娇妻早成了别人的小老婆,他自己也早执行枪决,剥夺公权终身了矣。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明明是官逼民反,却不敢归罪于官,而只敢归罪于因果报应。《水浒传·楔子》上写得明明白白,一百零八条好汉,也就是那批被官逼疯逼死、逼反逼叛的可怜朋友,乃阴间一百零八条妖魔,被人放了出来,投胎凡尘,扰乱天下。呜呼,民怨沸腾,不是官的责任,反而成了上天注定的和神的责任,这种学说是典型的当权派的学说,如果他们那些人天生注定地要扰乱天下,官崽有啥办法哉。等于赵构先生杀岳飞先生,如果赵构先生前世是一只乌龟,被岳飞先生啄瞎了眼,吃了肠肚,则这一世不过报那一箭之仇而已,和抗敌不抗故无关,和“二圣”还不还也无关,每一件奇冤都有神话替他顶缸,悲夫。
  天下是不是有因果报应这回事,言人人殊,大多数人都认为有的,不过这种结论好像不太科学的,有些人固然自食其果,种瓜得瓜,种豆行豆,但有些人却硬是没有食到其果,种的是瓜,得的是豆;种的是豆,却得的是瓜。偶尔有个家伙半路栽了一个筋斗,马上有人叹曰:“上帝的磨子虽是慢的,却是一直在磨。”以表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其实即以柏杨先生而论,年轻时种种恶形恶状,早应天打雷劈,何以今天仍老来甚健,活得很好,而且因写杂文之故,自以为成了文豪乎?同样道理,那些现在在巴西焉、在美国焉,不时回国鼓励民心士气的正人君子,早都得害上大麻风,倒毙在地狱门口。
  事实上个人的因果报应决不可靠,但却铁定地报应在社会上,大家都努力自掘坟墓,虽然有些掘墓最力的朋友相机去巴西买了橡园,安安闲闲过日子,但大多数人却是被推进去,被活埋了也。即令天下有的是因果报应,似乎也不是中国小民心目中所流行的那种因果报应——天生注定要演出悲剧的那种因果报应,一世二世以至七世都惨死的那种因果报应。更不是鱼鳖虾蚧公仇私报,亡人之国并杀戮千千万万善良的男女的那种因果报应。同样地,官逼民反就是官逼民反,不能用别的东西来搪塞,否则的话,穆万森先生杀了依铭女士,一定是上辈子依铭女士杀了穆万森先生矣。这种逻辑一成立,事事均有别人顶缸,不敢把罪归到凶手身上,成了凡是既成事实都是合理的现象,那才真正地是有权有势的朋友们的天下,小民无瞧类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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