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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里的雪山


  “瑞士的风景太美了!”
  “瑞士真干净,到处一尘不染的。”
  “瑞士的社会多平稳啊!乱世中的太平天国啊!”
  “什么币值都贬,就你们瑞士法郎硬,总那么值钱!”
  “瑞士物价好高,一顿客饭吃了我二十多美金!”
  “瑞士人工作时间一定很短,大白天的,咖啡馆里就坐满了人,连个空位子都找不到。”
  “你住在世外桃源里,可真是福气呀!”
  每当人们听说我是从瑞士来的,便会这样说。其中风景优美与社会安定两点,最多被提及。总之,我常常被认为是住在风光如画、不谙战争、杀戮、饥馑、抢夺、欺诈为何物的、葛天氏或无怀氏国度里的人。言者颇有赞羡之意,而我呢,倾慕的却往往是别人的地方:英伦的古色古香,巴黎的旖旎浪漫,慕尼黑的浑厚典雅,维也纳的音乐气氛,马德里的灿烂阳光和纽约那脏乱得十分严重的唐人街,这些都使我神往不已,幻想着如果能把她们的这些优点,一样一样地搬到瑞士来,该是多么的好!那瑞士岂不真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了!
  人住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仿佛一个男人跟妻子结婚久了,对她有老夫老妻的感情,离开会不习惯,会想起她的许多好处,但跟她在一起时,又免不了偶尔要挑她的错,这样那样的缺点,特别是对她的花容月貌,由于天天看年年看,已引不起刺激。别的男人见了她说不定要“惊艳”,而那当丈夫的竟视觉麻木一般地看不出什么了。
  我对瑞士,就象这样一个麻木的男人。人家不说她漂亮,差不多忘了她是个美人,听到别人赞美,再仔细端详一下她的眉眼,才会重新发现她的长相确是不凡。每次旅行归来,这种心情便会显现,越是离得久、走得远,这种感觉便更深更切。
  当飞机越过阿尔卑斯山,飞临瑞士上空时,俯首下望,见那坡峦起伏、深深浅浅,象调配了一百种不同的绿的田垄、树林和山岗,伸延得长长的,如一只淡灰色的大网般散开来的公路,路上跑着的儿童玩具大小的汽车,排列得整整齐齐,在树木掩映下,状若童话里描绘的红瓦尖顶住家小屋,尤其是那蓝得如一片晴空似的湖水,和阿尔卑斯山巨大的身躯上,穿着翻云滚浪式的大裙子,一个裙角勾起一串高高矮矮的山峰,漫着白雪的山尖,锐利得象一柄柄插向云霄的钢锥,状阔亮丽间酝酿着无边的虚玄诡秘,便会象被磁石吸引着,无法把眼光移开。凝目久视,这烟尘四起的世界竟在思维中渺渺远去,代之而来的是仙境般的净美。仿佛这块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上,从没沾染过任何的罪恶与不洁,亘古以来就是那么静静地进行着的。
  每看到这样的一幅图画时,我便有种难以形容的愉悦感,觉得住在如此安详美丽的一个好地方,应该自知幸福。
  瑞士给人的感觉,大致跟我在高空上看到的差不多,当然还得加上钟表王国、出产最佳品质的巧克力糖和极度保密、专事吸收世界各国各色人等的、惊人数字存款的银行等等特点。
  瑞士果然是这样一片单纯谐美的净土吗?
  二十年前,一次我去友人家做客,远远地看见他们公寓大偻旁停了两辆救火车,云梯撑得直达房顶,附近围了些看热闹的人。直觉地以为一定是发生了火警,着实吃了一惊。及至走近了一问,才知是一只麻雀掉进了屋顶的烟囱,被一家住户发现,认为鸟儿也是生命,兹事体大,连忙打电话叫警察,警察也以鸟命不可忽视,立刻招集救火队,于是救火车以救火的速度开来了,两三个大汉爬进烟囱,救出了那只吱吱乱叫的小麻雀。
  听完这段趣事,我的感触良深:人家国家太平,社会安定无事,所以才有闲有钱来救鸟的命。
  大约是十几年前,一个朋友从美国来度假,把一只名牌金表在路上遗失,气得她大叫倒霉。我说打个电话到警察局的失物招领处问问吧!她听了忍不住冷笑,说谁捡到那么贵重的东西还会交出去?结果,那只手表终于物归原主。惊得她连连称奇,喻为二十世纪的天方夜谭。
  我家老小四口停止到国外休假是近六、七年的事,以前是一放假就走,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星期。台湾的家人和美国的朋友都问:“你们出去,谁给看房子?不闹贼吗?”我说:“贼偷我们干什么?不需要人看房子。把钥匙交给隔壁邻居了,为的是给花草浇浇水。”他们听了大惑不解。
  瑞士曾经是这样的一片净土。百余年来没有战争,社会富裕安定、人民收入高,讲礼貌、守秩序、道德感重。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也懒得去理睬,仍然努力工作,拼命赚钱,养花养草、爱猫爱狗,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街道洗灌得一尘不染,湖水保持得清澈见底,年轻人单单纯纯地谈恋爱,老年人快快乐乐地坐在咖啡馆里聊天。
  瑞士的政治是高度民主化的,大的从是否加入联合国,是否增加或削减某种税收?小的到要不要修一条新马路?该不该建一幢公用房子?都得靠人民投票决定。人民不赞成的事,政府想做也是徒然。他们的联邦政府,只替人民管事而不管人,譬如说言论一项,便放任百分之百的自由,世界各国的报章杂志都可进口,什么样千奇百怪的论调都可以在报摊上赫然出现。因此瑞士虽然不大,消息却灵通得很,加上联合国组织设在日内瓦,大大小小的各类会议不断地开,各国的人不断地来来去去,便使得瑞士这不大的国家象敞开着的心扉,不单容纳了一切,还有畅通无阻的管道联系着各国各地。
  红壳上印着白十字的瑞士护照,虽称不上“灵符”,亦不远矣——到绝大多数的国家入境都无需签证。瑞士人喜爱度假旅行,拿着那小本子到处游逛。所以说,他们能在这举世滔滔问题多多的现时代过太平无忧的日子,不是因为闭塞或孤陋寡闻,而是因为那些事离开自己太远,无兴趣也无必要去管,与己无关嘛!
  被认为是欧洲小国的瑞士,面积比我国的台湾省略大,比荷兰和比利时都大出一小圈,因此是小国中的大国。
  一般都以为瑞士分德、法、意三个语区。其实是四个: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罗曼语(Ratoromanish)。罗曼文化是欧洲最古老的文化之一,已有两千年历史,说这种语言的民族,是阿尔卑斯山区最原始的居民。由于受文明的同化,目前除了瑞士和奥地利深山区里的少数人外,在意大利的一个山谷里还有一小群人,总共数目不过两千余。但他们骄傲于自己的文化、文字、传统及其独特的生活习惯,而且顽固的保持着。瑞士政府也唯恐这种古老的文化由日渐式微而趋于泯灭,乃积极抢救,不惜用各种方法促成其延续,电视台每天有两个小时的罗曼语特别节目,大学里设有研究学系。有次在一友人家遇到一位原属罗曼语系族的诗人,他的诗经常是用德文和罗曼文对照着写出,那天他特别用罗曼语朗诵了一段他的诗作给在座的客人听,予人的感觉是很富音乐性。我问他:“懂罗曼语的人这样少,用这种文字写,有读者吗?”他说:“正因为懂的人越来越少,才不能不写,不然就要绝传了。”
  由此可见,瑞士人是极爱他们的传统的。事实上,他们的社会属于保守的一型,可以说是个以男权为主的社会。老式的瑞士男人,回家二郎腿一翘,万事不管,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女人纯粹是家庭里的动物,最重要的职责是把丈夫孩子伺候得舒舒服服、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理家或懒惰的女人,纵有王嫱之貌也没人敢要。据非正式的统计:瑞士有三分之一的妻子不知道丈夫薪金的数目,只靠丈夫按月发给家用。
  女权长期的被压制,引起妇女们要争取平等的自觉,而开明的瑞士男子们意识到,这种情形不但对不起女同胞,也显得不够时髦似的。于是三番五次地又提议又表决地折腾了一阵,瑞士的女人终于获得了投票权,并选出了一群女性的国会议员。这还不算,今年居然破天荒选出了瑞士历史上的第一位女部长。
  格普(Kopp)太太以压倒性票数当选内政部长的消息发布之后,不仅瑞士人吃了一惊,全世界的报章杂志都以极重要、极醒目的标题,或发新闻或登专访特写,皆以为瑞士从此女极大振,可以和男权并驾齐驱了。
  因为新闻太大,记者先生们便在街头访问了一些过往行人,问他们对女部长当选的感想?女同胞几乎全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民主,个个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男士是一半一半,有位老先生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看吧,就要糟了,瑞士就要完蛋了!”他颇是沉痛地说。大有“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弦外之音。
  尽管连女部长都选出来了,瑞士的女权却仍没有得到全部的解放。其因乃瑞士是联邦制,国家有国家的法律,每省有每省的法律,女人虽在对全国的事务上有投票权,可不代表在省里也有。譬如在最富田园气息的阿卑撤拉省的女士们,就没有权力对她们故乡的事务表示意见。
  阿卑撤拉是农业省。瑞士所谓的农民,并不种稻米蔬菜什么的,主要是种葡萄酿酒,或种草养牛,挤了牛奶做奶酪、奶粉、黄油、巧克力和其他的一切牛奶制品,卖到外国去赚外汇,因此把牛养得肥大精壮就算丰收。说得更清楚一点:瑞士的农人大半是养牛的牛郎。这阿卑撤拉省乃是牛郎最多之地,甚至可称之谓牛郎省。
  如果以为瑞士牛郎和美国西部片里的牛郎一样,那就想扭了,瑞士牛郎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特风格。瑞士牛郎下穿牛仔裤,不戴卷沿帽,也不骑马。平常铲草施肥挤牛奶,遇到节庆吉日则收拾得齐头光脸。穿上绣着五彩花的黑色小外套、皮子短裤、白色及膝线袜和法皇路易十六式的黑皮鞋,脑袋上一顶小毡帽,帽带上斜插一只羽毛,瞧上去可真是光鲜夺目。
  牛郎的太太们不一定戴耳环,但牛郎们是要戴的,而且只戴一个。每个牛郎的右耳垂上都有一个小洞,坠下一枚金光闪闪的耳饰,现在世界各地流行的男人戴单只耳环,就是由这儿学得的。
  牛郎们都有点音乐天才,手风琴和洋号是他们最喜爱的乐器。阿尔卑斯山区的歌谣在欧洲最是出名,唱着唱着还尖起嗓子乌啦乌啦地叫上一阵。牛郎中颇有善舞者,和他们穿着古典式大裙子的女伴跳起土风舞,一边卡搭卡搭地拍着皮裤子,十分的轻快活泼,质朴中流露着带有泥土气息的浪漫。
  可惜的是这些英俊勤快、会唱会跳的瑞士牛郎,只跟他们的女伴跳舞,却不给她们选举权——认定女人该属于厨房。以至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在政治、经济、文化、人民生活水准,样样走在尖端的瑞士,还有一大堆女同胞,走出厨房只能大跳土风舞,而不能投票。
  瑞士的政治异于他国之处甚多。例如:内阁一直保持着七个部长的规模,总统由这七个部长轮班担任,任期只有一年。轮到当总统的,第一件事便是衣锦荣归。铁路局按例供给一节专车,接在某个班次到总统故乡的列车上。专车到站,总统夫妇下得车来,地方首长和家乡父老早带领欢迎的人等候在月台前,奏乐的奏乐,献花的献花,然后总统和太太在旗帜招展下,步行绕街一周。夹道欢呼的人们中,有的是总统童年的玩伴,有的是小学的同学,有的是前条街的某阿姨、某表侄、某亲戚,当然更多的是无亲属关系的故乡人。但不管跟总统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关系,都会把这天视为喜庆的大日子,为本乡本镇出了个总统引以为荣,而这是他们的传统。瑞士是欧洲最早实行民主的国家,历来当上总统的人都曾这么“招摇”过。
  瑞士人口共七百万,其中以说德语的人数最多。据他们自己说:德语区的人性近德国人,勤奋努力,好强而能吃苦。法语区的人性近法国人,喜好罗曼蒂克情调,讲求享受,注重表面。意大利语区的呢?自然是象意大利人,性喜夸大,芝麻大点的事吵得哇啦哇啦。不过据我这个旁观者看,瑞士人给人整个的印象是理智冷静,诚实而负责。他们很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和不该要什么?该要的就一定要,不想要的谁也不能影响他要。
  是否加入联合国?表决了几次都是个“不”,是不是要削减军税,给大伙儿省点钱?投了几次票也是个“不”。理由是联合国是政治组织,搞了这多年也看不出什么效果,瑞士是永久中立国,犯不上跟人家去凑热闹,何况要缴那么多的会费,那笔钱留着干什么不好?所以就给他个“不”。至于减军税,家庭可以少项开支,用那款子出去玩玩也是好的,何乐不为?然而,没有军备岂有资格谈中立?一旦人家打来难道就等着挨揍?二次欧战时,若非瑞士战备强固,全国男子个个皆兵的话,希特勒早就把瑞士占领了。实际上老希对瑞士并不客气,确曾动过侵略的心思,只因探明了瑞士誓死抵抗的决心,要占领花费的代价太大,才另打了算盘:地方不要了,但得免费给修理武器。瑞士虽憋着一肚子怨恨,给老希修理了不少飞机大炮坦克车什么的,却保住了完整的国土。回想前尘往事,事情摆得明明白白,否则节俭成性的瑞士人,怎会自动地要缴军税?
  说瑞士人节俭成性绝对有根有据,一般来说,瑞士人无论贫富,都不会乱花钱,当用的用,不当用不乱用一分一毫。一掷千金的大手笔和败家子之流的人物,在瑞士都不多见。究其原因,不外瑞士缺乏天然资源,求生太难,今天的富庶局面全靠辛勤工作得来,自然而然地造成了俭省的习惯。
  瑞士是个均富的社会。在他们的制度下,不会有穷人,也不可能投机暴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台湾、香港、美国,或许多别的地方,都可以买房子买地,一本万利,发财致富,在瑞士则完全行不通。第一,政府规定,只有在买第一幢房子或第一块地产时,银行给贷款,第二次就不借钱了。第二,房地产在十年之内出售转手,所赚得的利润的半数要缴出付税。这样一来,买卖房地产一点机也投不着,瑞士人又视守法为当然,不搞暗盘交易之类的花样,所以在别处神通广大的生财圣手,到瑞士便一筹莫展。他们的社会不鼓励穷者更穷,富者更富的现象发生。
  瑞士的社会福利、医药保险、退休制度,都办得好,但没有一样是白送的。各行各业的瑞士人都擅长计算,赔本的事绝对不做。
  瑞士人对自己都这样精细,对外人当然也就更不会利权外溢。外国人想移民、求职、经商、到瑞士打天下,都是根本不会得其门而入的事。瑞士欢迎外国人,只在一种情形之下:来观光度假花大钱的。所以每年冬季,瑞士的一些滑雪地便成了世界名流的游玩之所,欧洲各国的王子公主影剧演员、好莱坞的大明星,常会在某个雪山上出现。普通人如无瑞士国籍绝对不允许在瑞士买房子,但上述的王公巨富因有巨额存款在瑞士银行,则受法律保护,可置房产。这是为什么很多名流在瑞士拥有度假别墅,或到日内瓦湖畔、露伽奴水边,一住就不走的原因。
  无烟囱工业每年不知给瑞士人赚来多少钞票,瑞士的风景之美举世皆知,他们又能善加利用,开辟了左一处右一处的休假观光地,夏天有夏天的去处,冬天有冬天的去处,各处交通方便,旅馆林立,设备完善。就以滑雪一项来说,凡是够资格上名单的,一定有合国际规格的跑道,有二十个左右的长短升降梯,一定有溜冰场和打冰球的地方。一定有室内旅游池、室内运动场、电影院、美容院、咖啡室。大旅馆里一定有时装表演和舞厅,叫来玩的人玩个痛快,空着口袋回去。
  滑雪学校是冬季度假地的特色之一,那些夏天施肥养牛的年轻农夫,换上漂亮的滑雪学校的制服,跃身一变就成了老师。这些老师在雪上生雪上长,一会走路就踩上滑雪板。那两个别人站上去就要滑个四脚朝天的板子,踩在他们脚下,就成了风火轮,当他们在白色的大雪原上奔跃驰骋,其姿势之美妙潇洒、神态之意气飞扬,会挑动任何一个少女的心。以是之故,各类的名女人爱上滑雪教师的事已不算新闻。不过这类爱情多半只停留在高山上,雪上的爱情象雪花一样地易化,带不回人寰处。
  观光事业是瑞士人的收入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收入,最主要的是贸易出口。说起贸易出口,就令人不得不想起手表,仿佛瑞士除了手表做得精美之外,别的机器全不做,这个想法是大大的错了。瑞士的重工业和化学工业产品,比起制表工业来要重要得多。重工业包括造原子炉、发电机、内燃机、飞机引擎、涡轮机和军火等等。至于化学工业制品,除了奶粉和巧克力糖行销全世界外,最重要的是药品。前年回台祭拜亡母并探望老父,有一晚失眠到深夜仍不能入睡。父亲忙不迭地给我一粒安眠药,说是叫“烦宁”,药性温和,吃了不起副作用,是目前最好的了。我拿过来仔细看看,想不到竟是瑞士柔施(Roche)药厂出的镇静剂Valium。Valium是制得最成功的镇静药片,确实不生任何副作用,可说是这个吵闹喧嚣竞争激烈的世界上,为了求生存而搞得睡不着觉的人的依靠和救星。因之从欧洲到美洲,从亚洲到澳洲,全地球都在吃它。前几年英国忽然有人控告柔施药厂,理由是Valium定价太贵了,使他们不胜负担,不吃可又过不了日子。瑞士人坚持说定价合理,不肯减少分文。做买卖原是愿者上钩的事,后来自然是不了了之。
  瑞士的工业成品价格比别的国家高,能够在近几年来世界性的不景气中安然度过,主要靠技术精密质地优良,单举纺织机一项来说:在瑞士买一架机器的价钱可在日本买三架,但这一架的出产量比那三架加起来还多、而用的人工少。曾有国家买了瑞士的纺织机拆开来研究,准备仿制,不料拆开就再也装不上了,因为个中有最细微的制表技术,手艺没到那个程度,要偷也偷不去。
  一个只有山水石头青草的“净”土,能够数年高居国民收入第一的地位,就是这么辛辛苦苦勤勤奋奋地取得的。号称净土,很自然地会给人一种干净纯洁的印象,按照常情推测:人人有饭吃,有工做,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绝无贩卖人口或逼良为娼的勾当,社会福利又好,实在生活无着了,还可领救济金,这样的一个地方,应该是没有什么风化区或妓女妓男之类的了。哪知事实却不然,瑞士有妓女妓男,而且数目不少。也有风化区,在苏黎世老城里,一条铺着石块路面的窄街上,饭馆、鞋店、首饰店、服装店、书店,一家接一家的,白天是个逛街的好去处。可是一到华灯初上夜幕低垂,它的另一副面孔就摆出来了。那时满街的莺莺燕燕,打情骂俏之声不绝于耳,女娼男娼同性恋者,各种色情行业俱全,如果看到两个大男人相拥相抱而过,也没的可惊异,人家喜欢搞同性恋,别人管不着。
  瑞士的色情行业和《看海的日子》里那种情形完全不同。他们没有娼寮妓院老鸨子之类,人不可以用别人的肉体去赚钱来中饱自己的口袋。凡操娼业的,都是自任老板。换句话说,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做的。她们和他们之中,有的出身于良好的家庭。好事者问他们为何要干这一行?答曰:“因为有趣,喜欢。”也有的因为做工太呆板辛苦、不若操这种职业钱来得快。
  苏黎世的色情女郎本来站在街上算是犯法,警察要开着汽车来抓走,后来一位我朋友的表哥——一个律师,给连连上诉争取,终于变成了合法,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街上揽生意。我那位朋友的表哥,由这桩事件成了有名气的大律师。
  个人自由在瑞士便是如此地被尊重着。正因为太尊重个人的自由,对于妨碍别人自由的行为,就成了不被允许也不能忍耐的。大事如造房子、或在自家的院子里增建个亭子棚子,小事如开电视、收音机,甚至说话声音的大小,都要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假如某人想造幢三层楼的住宅,但附近人家认为那样高的一幢楼会挡住他的视钱,使他无法欣赏后面的山坡或树林或小溪等等,加以反对的话,三层楼就造不起来了,也许得改成两层、一层,或者干脆就造不成了。
  瑞士人性喜运动,尤其爱散步。每个住宅区附近都有林木葱郁的绿色地带,小道伸入树丛里,幽深曲回,好走的人可以往前一走几个小时。林中随处有供人休息的长椅、饮水和野餐设备,有的还设有饭馆。散步区不许走汽车也不许盖房子,林园管理处经常有人来修整打扫,所以林里干干净净,不象荒林也不会遍地垃圾。而每个大城小城里都有几个这样的绿色散步区。
  瑞士人如此地注重健康,当然就不免长命,在瑞士活到八十岁是很平常的事。如果下午坐电车上街,只见一车人全灰白着头发。子女长成,各有各的生活。老人寂寞,便到咖啡馆去闲坐,去久了自会结识几个同病相怜的朋友,一起吃吃谈谈,强似独个儿在家待着。有些游客来,看到咖啡座上无虚席,以为是瑞士人不必工作,下午全优哉游哉地泡咖啡馆,殊不知坐在那儿的不是老人就是家庭主妇,全是不上班的。瑞士至今是世界上工作时间最长的国家。邻近的英法等国都每周工作三十几个小时了,瑞士却还要做到四十小时以上。
  一个弹丸之地又无天然资源的国家,能搞到这等水准,自非偶然,除了勤快努力之外,教育的方式功不可没。瑞士的大学不好念。不但大学不好念,高中也不好念。这儿的高中不是普通的国民教育,而是专为念大学奠定基础的,只有成绩特优,具备读大学条件的学生,才有投考的资格。考进去并不代表一帆风顺,每学期都要淘汰出一批人。招进去六班,毕业时往往只剩下三班。高中毕业会考相当于台湾的大专联考,能顺利通过就能入大学。大学里淘汰也厉害,剩下的全是真金不怕火炼的优秀学生。
  瑞士人一般都念职业学校,学实际的技术。在一百五十年以前的瑞士还穷得当当响,壮年人都卖身去给别国当兵,人民家无恒产衣食不足。自从十八世纪末期,名闻世界的大教育家裴斯泰洛齐(Pestalozzi 1746-1827)提倡“手脑并用”,叫人们不要光动脑子不动手,要精练技术,瑞士才一天天地富起来。所以瑞士没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士大夫观念。别看他们的银行和保险公司办得所向无敌,那些庞大的组织里不见得有多少人是进过大学的。
  瑞士大学的理、工、医,都是世界第一流的,过去很出过几个诺贝尔奖金得主,其中最出名的当推爱因斯坦。最近也出了几位:前两年在医学方面出了一个,去年三个医学方面的得奖人,虽非瑞士血统,却都是在瑞士的巴塞尔医院工作的。
  我最佩服瑞士人的语言能力,普通的高中毕业生,都能操三种语言,还不算他们列为主科、学了六年的拉丁文。
  前面提过:瑞士人会算计、有经济头脑,最能赚钱。这话绝不夸张,只看他们办的那些贵族学校,就知道脑筋转得多么灵活。
  以前听说某国王、某王子、某公主、某什么“大王”的儿子或女儿曾在瑞士求学,我就不免纳闷,心想:瑞士的学校要求那样严,连瑞士人自己取得一纸文凭都不容易,那些王孙公子可是怎么念下来的呢?难道他们果然是龙子凤女资质超人一等吗?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念的是另一种学校,那种学校不很大,只能有一两百或两三百学生。校舍可能是一座立在湖畔的古堡,可能是几幢在半山上的别墅,环境优美绝俗、学费高得吓人,全校都是金童玉女,世界各国的王室、贵族、豪门、巨富,待子女长到相当岁数,就往这种学校一送。这类青少年跟咱们平常人当然不同。他们既不需为未来的生活打算,走出校门后也不会成为薪水阶级,他们的课程主要是“高贵”:学一口漂亮的法语和英语,学谈吐、风度和仪态、社交礼节。高贵的人不能欠缺常识:地理、历史、政治都要学一些,也不能没有文学和艺术的修养,所以文学、艺术和音乐之类不能忽略。他们不象一般少年人那样蹦蹦跳跳。规定要穿着大礼眼吃晚饭。这类学校瑞士有好几所,多半在法语区的洛桑。
  从上述的一大篇看来,美丽的净土、世外的桃源、乱世中的“太平天国”之类的浑号,瑞士蛮可当之无愧似的。但请注意那个“曾”字:瑞士曾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国度,然而瑞士也在变,各类头痛的问题也在增加,世界性的不安已降临到这片净土上。
  今天的瑞士也会偶尔发生点劫机劫人之类的惊险镜头,持枪抢银行、抢邮局,已不算大新闻,天黑以后,老年人和单身女子已无胆子在僻街上行走,因为会有那孔武有力的年轻人,把老头子老太太一拳打昏,搜去他的钱财。至于那些单身的妙龄女郎,则会遭遇到不可思议的浩劫。吸毒的青年人一天多似一天,只去年一年,吸毒而身亡的就有一百好几十个。离婚率节节高升,虽不算世界第一位,却已达世界第一流。以往要打着灯笼找上半天才能发现的问题少年,现在满街都是。不满现实者逐日增加。有“欧洲橱窗”之称的苏黎世车站大街,以前是通宵达旦地灯光闪烁,旨在引诱那些外国来的豪富游客,对钻石珠宝、贵重手表、美丽时装和出名的皮鞋皮包皮裘发生兴趣,第二天携巨款来买,而今那些情景已不复见,遭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打砸之后,家家做起了坚固的铁门铁窗,入夜前严严实实地拉上,幽暗冷清中有份好景不常的无奈。原不知失业是什么滋味的瑞士人也尝到了失业的痛苦,路不拾遗的净土上闹着欺诈拐骗和偷窃。自然生态的损坏一天天地严重,湖水、树林、空气受到工业的污染。于是,无忧无愁的太平国度里的人也开始有忧有愁了。
  “时代的病症已经传染到我们,美好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瑞士的忧时之士会感叹地说。
  瑞士的确在变,不过比起别的国家来还是好得太多,她的变只是跟自己的过去比,至少在今天的世界上,还找不出一块比她更安全安定安乐的地方。
  瑞士人把社会上一些不安的现象归罪于吸毒和青年人的不满现实。生活太平稳、缺少刺激,年轻人就要制造点波澜出来。为了苏黎世修装歌剧院的事,青年人已跟警察周旋了几年,到最近才算平息。
  洋人听歌剧等于咱们中国人听京戏,是有瘾的,因此没有一个大城没有一间象样的歌剧院。苏黎世的歌剧院原属上乘,唯一的缺点是年头太久,旧了一些。于是便来了次市民投票,看是否应由市府拿出一笔钱来修整。投票之前,大堆的青年人就做反宣传,说歌剧院不必修得那么讲究,把那笔钱拿来给他们造“青年之家”才对。宣传做得如火如荼,修整歌剧院的提议还是顺利通过:由市府拿八百万瑞士法郎做修理费。从那天起,青年人就隔上三天两头地来闹上一通,上个月歌剧院修好重新开幕,第一场隆重献演瓦格纳的名歌剧《纽因堡的歌手》,结果是里面唱外面打,崭新的玻璃窗给砸出大窟窿。终使苏黎世的市民领悟到不可冷落青年人,现在又通过了一项提案:造一幢美轮美奂的“青年之家”。僵持了几年的问题得以喜剧收场。
  瑞士风景甲天下,就连我这种住麻木了的人也不免在某时某地,会情不由己地受到美景的感动。
  湖水、雪山、好花、绿野,是瑞士风景里的特色。
  阿尔卑斯山象慈母般,把瑞士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孩子们一抬眼就能触碰到母亲的慈晖,瑞士人一抬眼就能触碰到阿尔卑斯山白皑皑的雪峰。当春夏季来临,湖畔怒放着五彩缤纷的花朵时,雪山也不融化,反把它的影子投在湖水里。
  湖水是瑞士这个山国的灵魂,如果这片土地上没有这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不知会多么失色?一般人写游记只强调瑞士那几个出名的大湖,如日内瓦湖、露层湖、露伽奴湖、波顿湖是如何的美,却不知道瑞士是三步一湖五步一河的地方,一些不出名的小湖小河,清幽如梦,没有载游客的轮船,没有为了招徕游客用人工制造出的美丽。淡绿色的湖水里荡漾着雪山倒影,芦苇草、蒲公英、五彩缤纷的野花、大伞盖似的老树浓荫,舒舒坦坦整整齐齐地围着明镜般的湖面。夏天时候,好运动的瑞士人会架起小帆板,由湖面上顺风滑过。颜色艳明的胶布帆,在青山绿水间,亮得象灿烂的宝石,把人宁静着的心,一下子给挑得热活活的。又肥又大的野天鹅挺着雪白的胸脯子、脖颈翘得老长,游哉游哉地戏着水,瞧那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倒象它是统治小湖的君王。
  叫小湖的,绕一圈也得四、五个小时,沿湖多是断断续续的树林,林里跑着小鹿、小狐狸、小松鼠。小鹿嫩得连角都还没生,远看象个小秃子,总睁着怯生生的大眼睛站在林边呆望。小狐狸是最好看的动物,一张脸俏丽得惊人。两只烟视媚行的眼珠子逼得人喘不过气。小松鼠最馋,如果拿着一包带壳花生走在林里,就会有松鼠追着跑,丢给它一颗,它就三下两下地把壳儿剥掉,尖嘴嚼着花生米,吃得津津有味。再丢第二第三颗呢,它竟不吃了,急急忙忙地叼走了藏起,以备来年过冬。小动物们都下怕人,因知道人是它们的朋友。
  这类小湖几乎每个高山休假区都有,滑雪季节一到,湖面结成严实的冰,白茫茫一漫平川,最是滑雪者越野长跑的好去处,一跑四、五里,上面是晴朗的蓝天,四周是晶亮透明的雪山,空气爽净得不带一星尘沙。你在群山的嘲视中傻兮兮地迈动着两只踩着滑雪板的脚,一个劲地往前赶、往前跑,跑着跑着,也不知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宇宙太大,你太小,你被大自然雄伟慑人的气势给吞没了。
  瑞士人爱花,春夏季简直就是大花园,连牛棚的窗沿上都摆着大花盆,开得粉红黛绿的一片。说瑞士是块美丽的净土,似可当之无愧。但她也有自己的隐忧。她正象静静地伫立在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峰,当湖水遭飓风掀起浪涛时,雪山的影子也被搅得零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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