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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春天


  正在落山的太阳,把光从朝西的大玻璃窗上透进来,洒在屋子中间的地上,那几块被擦洗得纤尘不染的半旧榻榻米,在懒散无力的光辉中,泛着淡淡的草黄色,单调得象是用旧了的白被单,毫无鲜丽的感觉,只更衬出了屋子的空旷。
  屋里没有人。除了几件也被拭洗得干干净净的家具之外,靠着侧面墙壁的茶几上,立了一张放大的年老女人像片。像片前面是一瓶黄色的秋菊花,后面壁上挂着个教徒们常用的黑色十字架。
  外面的秋虫在唧唧地叫,屋子里静得象深山的野谷。
  时间缓慢地拖着,地上的光影逐渐地缩小……
  终于,来人了,门上响着沉重的开锁声。
  第一个跃上玄关的,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生得虎头虎脑、活蹦乱跳的。一上来就叫:
  “妈,我好口渴,快倒点什么给我喝喝。”
  跟着声音,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白色孝袍的女人走上来。她手上抱了一大堆挽联之类的东西,面色忧戚。
  “龙龙,闭上你的嘴,这是什么日子?你还大吵大叫的?”她把手上的一堆布丢在桌子上,用手指着龙龙的额头说。骂完了孩子,就回过头去搀扶正在上玄关的老人。
  “不要扶我!”老人矫情地一缩手,撩起丧服的下摆,吃力地走上来。他个子瘦高,背有点佝偻,一张脸象似被捏皱了的纸,尽是大大小小的纹。
  “妈,我要喝——”龙龙又在叫。
  “斐瑛,你就去给他倒点喝的吧!好几个钟头,也够他站的,到底是小孩。”老人说。声音平平板板的。
  “好的,我去给他倒。”斐瑛转为怜爱地看看龙龙,又向老人:“爸爸,你也要喝点什么吧?”
  “我不渴,什么也不要。”老人摇摇手,一屁股坐在对着窗的大藤椅上。坐定之后,他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斐瑛从厨房倒了杯水来,龙龙接过咕嘟咕嘟地几口就喝光了。他又想说什么,斐瑛连忙用手按着他的嘴。
  “外公睡了,你出去玩吧!”她朝老人呶呶嘴,压低了声音。龙龙伸伸舌头,就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出去了。
  斐瑛再朝老人看看,见他双手抵着藤椅的扶手,脊背紧紧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的双目,在阳光的辉映中毫不眨动,象似真的睡熟了。她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无声地喟叹一下,就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子旁,整理那些带回来的东西——全是写着黑字的白布,叠了一幅又一幅,叠得眼里酸酸热热的。她强忍着,抬起了头,对面小几上母亲的遗像正静静地看着她,那慈祥的笑容掩不住深心的寂寞和忧郁,那眼光中含着多少容忍。“啊!妈妈,你怎么会真的去了?你的一生过得多委曲呀!”斐瑛心里叫着,再也忍不住那夺眶而出的泪。她再掠一眼父亲靠在藤椅上的背影,泪水就更汹涌地奔流着,她想起多年来家里的情景……
  父亲坐在对着窗的大藤椅上,稳稳地象座石像,面色阴郁得象永远不会晴朗的天。总不见他笑,也很少听他主动说什么。她自幼是父亲最钟爱的女儿,功课好,又会察言观色。当她把打着一百分的考卷给爸爸看时,他才会露齿一笑,说:“好斐瑛,你是爸爸最心爱的人。”这时,在一旁站着的弟弟,立刻就嘴巴一噘,眼皮一垂,愤愤地走开了。而母亲呢?当然不是在厨房忙着烧饭洗菜,就是在后院洗衣服,再不就擦洗榻榻米,或是擦拭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和打扫一个角落。母亲好象非得永远做事才行,绝不让自己闲着。她信基督教,去教堂做礼拜,还是近十多年来的事。为什么正赶着她结婚住到台南以后,母亲才领洗依教呢?是因为她的离去使母亲的生活更寂寞了吗?还是母亲在人间找不到温暖,不得不去依靠神?她婚后每年回来一两次,每次住上十来天,但是回去之后,母亲那张忧郁的脸,那份苦涩的沉默,那过早的衰老和枯弱,都象走马灯似的,不停的在她脑子里旋转。她不懂,父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别的夫妻之间有争吵,他们没有;别的夫妻之间有说说笑笑,他们更没有。他们之间有的,是冷淡,令人脊背发凉的冷淡……
  “妈妈,妈妈,你看我抓到多大一只蜻蜓!”龙龙象一阵风,一下子就卷来了,声音又大,不仅打断了他母亲的沉思,连外公的瞌睡也给惊醒了。
  “龙龙,你怎么老是大吵大叫的呢?看是不是把外公给吵醒了?”斐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抹去脸上的泪痕。
  “别说他,我反正也没睡着。”老人说着,正了正坐着的姿势。龙龙已凑到他身边去,献宝似的把那只正在挣扎的蜻蜓举到他眼前。“这蜻蜓真不小,看你拿得它多难受,我看还不如把它放了吧!”老人又说。
  “不,我要找个大玻璃瓶把它装起来。”龙龙蛮有主意的仰仰头,说完三脚两步又跳出去了。接着,院子里就传来了他不脱奶气的歌声:“春天不久长,秋天要离开……”
  “唉!这孩子,一点心也没有!”斐瑛叹息着,已把东西整理完,预备离去。
  “斐瑛,昨天你弟弟的电报上说些什么?”老人突然问。
  “他说工作太忙,没法请假,妈妈的事他不能回来了。他寄了一千美金回来。”斐瑛走到老人身边。
  “这孩子!真就不回来,其实他连钱也不用寄——”老人不满的说。脸上的皱纹也皱得更紧了一点。
  “也许他是真的走不开,寄钱总是他的孝心。”斐瑛说着就想起弟弟斐文曾对她说过的话:“这是个什么家?冷得象块冰,等我长大了,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结果,他大学毕业之后,真的走了,走到太平洋的彼岸,连母亲去世都不回来。难道他真“再也不回来”了吗?斐瑛忍住了几乎出声的叹息。又说:“爸爸,你觉得今天的事办得还象样吗?”
  “喔,也就算不错了,王董事长和许次长还都亲自到一下。其实,我一个退休的人,和谁也不大来往……唔,也就算不错了。”老人缓慢地说着。顿了顿,又说:“唉!你妈去得太突然了,真想不到——”
  斐瑛垂着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带点安慰的口气说:
  “幸亏妈妈的病来得突然,没什么痛苦。”
  “真怪,她人总瘦瘦的,怎么会心脏不好?说不定她病早就有了。她从来也不看医生。”老人的语气里透着不安。
  “爸爸,别再想这些了,妈信教信得那样诚,也许她已经上天堂了。”斐瑛边说边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去。
  “喔,天堂……”老人喃喃着,又闭上了眼睛。夕阳还剩了点余晖,正好照在他多皱的眼皮上,他被晃得连连的眨巴了几下,终于睁开了。他索性把身子转个方向,眼光一歪,正扫着亡妻的像片。
  那上面的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头发抿得光光的往后梳着。哟!是从什么时候她梳起髻来的呀?好象也有十年了。其实她那时候不过五十岁,一般的太太们在这个年纪都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呢!她却早早的就把自己装扮成老太太了。这张像片仿佛是她去年照的,平心而论,那张脸还是很清秀的,她年轻时候的轮廓还能看出一些来,不过眼神是全变了,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
  “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你就象。看起来冰肌玉骨的。”热恋的一阵,他常情不自禁的这么说。
  那是在抗战期间的重庆,说起来蛮有诗意的。一个年轻的造船工程师,到银行去为公家提款,柜台里的一张面孔,立刻象磁石一般,把他的眼光牢牢的吸住了。
  “她真美,真美”他心里叫着,从那以后就三天两头的去跑一趟,一共不过那么几个老法币,今天存明天取,跟她说几句话就能整个星期过得快快乐乐,虽然说话的时候心总怦怦地跳,脸一阵阵地发烧。
  嘉陵江上的月色,不知照亮了多少情人的心。他们象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在江畔白花花的鹅卵石上,缓缓地漫步,诉说着内心的衷曲。她是属于害羞的那个类型,但在夜色的遮掩下,她竟告诉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里也曾象被什么击了一下似的,怦然一动。于是,海誓山盟过的情人,相约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小跟着姑父姑母长大,当他第一次走进她姑母的家时,迎面碰到的却是个标致风流的年轻人。一条黄卡其布的裤子、白衬衫,一张嘴就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嘴唇红红的。别说女人,他一个男人见了都不免要多看上几眼。
  “这是表弟王俊,在复旦念外文。”她介绍说。
  他和王俊聊起来,哈!那小子红嘴唇里的舌头可真会说。“你表弟比你小多少?”后来他问。
  “两岁”
  “你们常常在一起?”
  “我五岁到姑母家,怎么会不在一起?”
  “哦!早没听你说过他——”
  “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姑妈有个儿子吗?”
  “唔,是呀!你是说过。我是说,你怎么没有提到他长得……唔,他一定有女朋友吧?”
  “他啊?”她摇摇头,笑了。“交了又吹,吹了又交,没有固定的。女的全喜欢他,他傲得很。”
  “当然噗!要是我生得那么一表人才,我也傲得很。看他那风流潇洒的劲儿,简直就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嘛!”话说得象开玩笑,可不能不承认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他姓王,怎么会是张生?你姓张,你才是张生呢!”她刚说完,就发现自己的失言,羞得脸都红了。
  “我是张生,我是张生。”他出声地笑起来。
  从那以后,在他们两人之间,他的外号就叫“张生。”
  它们结婚的时候,那个姓王的“张生”做男傧相。
  “新郎长得高高大大,其实蛮神气的,可是那个伴郎太漂亮,把他比下去了。”有那多嘴的来宾这么说。
  新婚后的第一个清晨,当他悠然地自梦中苏醒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暖烘烘的粉红色。他看清了,那是她——他新婚的妻。她娇艳妩媚得象春天的花,腮边的酒涡盛着甜甜的笑。它想起了昨夜的温柔,细细地回味着那种属于夫妇间绝对私有的、独占性的亲密,他陶醉得要昏迷了。
  “娟,你过来!”他叫她。
  “做什么?”她仍笑眯眯的,可站着不动。
  “不做什么。新婚之晨,你干嘛起得那么早?”
  “给你做早饭。”
  “看你,一点罗曼蒂克的气氛也没有。”他噗的一声笑出来。
  “谁有你那么多的罗曼蒂克气氛呀!我的张生。”她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那声音很轻,她一生也没有放声笑过……
  抗战终于胜利了,他带着妻儿回到上海。
  他决心要改善家中的生活,也想看看外面广大的世界。因此,他接受了商船上“大管轮”的职务。
  临行前,他把家搬到公司的眷属宿舍里。那是一层楼里的一套房间——宽宽敞敞的四间房。看到妻儿住得满意,又有同事们的家眷做伴,他便很放心地出海去了。
  那是他们一家人初次别离。
  海上生涯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常常连看好几天看不到陆地,眼前永远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茫茫无尽的远。
  他怀念家中的娇妻幼儿,一空下来,就拿起纸笔来写上一段,那上面全是些刻骨相思的话。每到一个码头,同事的海员们很多上岸去找女人寻刺激。而他却是买邮票打信箱,寄起那些相思的话。
  海上的日子过得慢,生活就象嚼过了头的口香糖,一点味道也没有。当风平浪静的晚上,别人都熟睡以后,他喜欢独自在甲板上散步。海上的晴朗之夜更勾起旅人的乡愁,天上颗颗欲坠的繁星,使他悠然忆起昔日的嘉陵江畔。“娟,想念是这么折磨人的呀!”他曾对着大海叹息。
  “娟,你不该的,不该背叛我啊,我是怎么样对待你的?我们一向是相爱的,你为什么?——”老人多皱的嘴唇对像片喃喃着。他又想起那以后的日子!——
  他曾想到离婚,对于一个不贞的妻子,还有可留恋的吗?但每当他下这样狠心的时候,又仿佛有一丝温柔的力量牵引着他。于是,他对自己说,是为了孩子,孩子需要父母双全的家庭。于是,日子就那样拖下来了。
  他早下了决心,再出海的时候,也要和别人一同去寻欢作乐,要报复,要找刺激。他真那样做了。但并没得到预期的快乐,反而觉得自己肮脏得象阴沟里的泥鳅。
  随着时光的流逝,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原来丰美的胴体枯萎了,黑色的头发变白了。撩人的娇羞变成了阴沉。她和他一样,老得很快。他们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她伺候他,照顾他,尽她应尽的义务,但彼此之间是冷冷的,两个人都怕单独相对。因此,他们最担心孩子不在家,孩子是两个人共同的依附。
  “爸爸,爸爸——”
  “啊?”老人吃了一惊,自冥想中醒来,看到扎着白色围裙的斐瑛站在眼前。
  “你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我叫两声你都听不到?”
  “唔,我——我想你妈一生也没过着好日子,想想在重庆那一段,多苦!”老人原是说来掩饰的,但竟真的叹喟起来。
  “是啊!妈也常说,那段日子真苦。”斐瑛顺着父亲说。一边用困惑的神情打量着他。“其实,妈总念着那段日子。她说,你那时候的薪水只够住草房,吃最简单的饭食,没钱给我和弟弟买奶粉。幸亏她的奶多,把我们两个喂得胖胖的。她说她用破袜子给我做的洋娃娃、用火柴盒子给弟弟做的小飞机,邻居的孩子们看了都喜欢。”她说着想起了现实的问题。“啊!我是来问你晚饭要吃点什么?下点面条好不好?”
  “不好。”老人斩钉截铁地口气。“我不饿,也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他又是那种表情,两只眼睛半睁半闭的觑着,对着窗子上的几点残晖。“唔——我看,事情也办完了,你明后天就回去算了,大虎老住在朋友家也不放心。我嘛!一个人是没关系的。”
  “其实大虎住在梁家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外婆的事他不能来,真是不应该。不过也真没办法来,他正不舒服,又正赶上考试。”这点她真的觉得很抱歉,已说过好几遍。
  “我知道。”老人理解地说。眼睛还是对着窗外。
  “爸爸,我看你也就跟我回南部住一阵子吧!你一个人怎么过呢?启良要明年才从美国回来呢!你就算跟我做伴嘛!”斐瑛的视线落在老人的头顶上,他那些花白的头发在夕阳的辉映中显得格外的白。
  “不必了,我人老了,搬来搬去的太麻烦。”老人打了个哈欠,声音也懒懒的。
  “那你就不要搬来搬去的,干脆跟我们一起住好了。叫大虎跟龙龙两兄弟住一间房,让出一问房来给你,不就得了吗?”
  “不,那不好,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老人固执地摇头。
  “有什么不好?妈妈在,这是个家,妈妈不在了,这还算个家吗?”
  “唔——”老人不再做声了,心里承认女儿的话是对的。不管两个人怎么冷淡,有她在,家是个家。她不在,家已经不是家,只是一个孤老头子住着一幢房子罢了。
  斐瑛也不再说话,屋子里膨胀着一股掺着伤感气味的沉闷。她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脱口而出。
  “爸爸,你爱妈妈吗?”
  老人仿佛没听见,不动,也不答复,但眼睛完全睁开了。
  “你还是爱妈妈的,不是吗?”
  “你别问得这么可笑,这个年纪的人,什么爱不爱的!”老人慢吞吞地说。挺了挺脊背,坐直了些。
  “爱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斐瑛不以为然的。
  “我和你妈……”老人说着陷入沉思。
  “你和妈不是曾经很好的吗?我还记得一些刚到上海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你和妈妈都很爱笑,两个人常说笑话,妈妈总爱叫你‘张生’,那时候真好,一家人过得多和乐。”斐瑛注视了老人一会儿,见他仿佛沉在回忆中,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又说:“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和妈妈突然就不好了,变得冷冷淡淡的,家里的日子……”女儿也不愿再说下去了。
  老人一语不发,又闭上了他松弛的眼皮,象似睡着了。斐瑛见他不愿答话,也就知趣的不再多嘴。正当要出去的当儿,她忽然听见老人阴森森的声音。
  “你忘了你妈妈曾经对不起我?”
  斐瑛如被雷轰了一下,浑身震动。
  “妈妈曾经对不起你?这怎么可能?”她怀疑而茫然地说。
  “你忘了,你亲口告诉过我的。”老人转过身,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她女儿。
  “我?——”斐瑛惶惑地迎上老人的目光。
  “你忘了我第一次出海回来,你对我说过的话?”
  “我对你说什么?”
  “你说,妈妈和他弟弟睡一张床。妈妈对表弟说:‘你这张生’。”老人的声音里透着酸涩和愤慨。
  斐瑛愕然了,她努力地搜索着记忆。是啊,在记忆深处隐约有那么回事,爸爸牵着她的一只手,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头顶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一面舔着爸爸从外国带回来的棒棒糖,一面和他谈着话。
  “斐瑛,爸爸不在家,是不是表舅来了?”爸爸问。
  “是表舅来了。爸爸,表舅真好,他带我跟弟弟出去玩,给我们讲故事,买蛋糕和冰淇淋给我们吃,总陪我们玩。”
  “唔,你们出去玩,妈妈没去吗?”
  “妈妈只去过一次,她说她要留在家里做饭。”她连连舔了几口棒棒糖又说。“我问妈妈,表舅是谁?妈妈说是她弟弟。爸爸你看多好玩,我有个弟弟,妈妈也有个弟弟。爸爸,你有没有弟弟呢?”
  “我没有。”爸爸隔了一会又问:“瑛瑛,妈妈晚上和你睡一张床吗?”
  “不,我和弟弟睡一张床。”
  “那么妈妈和谁睡呢?表舅又和谁睡呢?”
  这问题多好玩啊!象猜谜似的。她歪着头一想,答案就出来了。“妈妈和表舅睡一张床。”
  “瑛瑛,你没瞎说吧?”爸爸停住了脚步。
  “没有,妈妈和她的弟弟睡在一起嘛!”
  “啊?——”爸爸的声音怪怪的,又问:“你听到妈妈和表舅说过什么?”
  “说——”她眨眨眼睛,灵机一动:“妈妈对表舅说:‘你这张生’”
  “瑛瑛,不要再说了。走,我们回去。”……
  往事象一片模糊的影子,在斐瑛的眼前若隐若现。
  “爸爸,你为什么要问我那样的问题?只因为表舅来我们家做了几天客吗?”她带几分气愤地问。
  “我自然有理由要问。”老人也忿忿地说。“船靠岸的前两天,三副许志成在甲板上遇到我,对着我不怀好意的笑。他和我向来不对付,他太太和你妈妈也合不来。我和你妈的感觉是:只要我们家遇到不如意的事,他们就会幸灾乐祸的高兴。那天看到他那神秘的表情,我就一肚子火,问他:你怎么这样高兴?”……
  那一切象一本清晰的连环图画,在他脑子里翻动着……
  “船快靠岸了,要回家了,我怎么不高兴?”许志成眨眨眼,又笑了,“你不也要回家了吗?”
  “我是要回家了,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也笑笑。
  “希望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才好。”许志成带点调侃地抓抓头。
  “你是什么意思?”他逼着许志成问。
  “没有意思,你别跟我凶,最好回家去看看。”许志成轻蔑地说。
  他丢下许志成,在甲板上大步地绕了几圈,太阳象火球似的照在头顶,他全无知觉。“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做了什么。”惊疑、困惑、羞愤,象一面大网,把他裹住了。
  船终于回来了,是半夜靠的岸,他象一只惊慌的兔子,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去。
  他敲打着紧闭的门。种种复杂的情绪,化成一股力量流入他的手中,他敲打得好用力,声音好大。
  门呀的一声开了,站在门里的,正是他日夜思念、又让他惴惴不安的娇妻。她睁大了惺忪的睡眼,惊愕地看着他。
  “不是说明天早上船到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她开门,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把门关上。
  他一言不发,只仔细地打量着她。她那发育得过份成熟的身体、丰满的乳房、面颊上闪动的酒涡,都让他觉得有点邪恶。但当他触及她的目光时,那里面的赤诚和深情就深深地感动了他。“她是好的,纯洁的,完全属于我的。”他想。
  于是,他从茫茫无垠的大海,又回到了自己的小世界。他展开疲惫的双臂,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那一夜,是个什么样的旖旎之夜啊!
  第二天起来,红红的太阳映满窗子,屋里静悄悄的,桌上留的纸条上写着:“我去买菜,孩子们上幼儿园。希望你多睡点觉,早饭热在炉子上。娟”
  他独自吃着早饭,家的温暖和嘴里的东西热呼呼的一起下了肚。
  空荡荡的屋子使他感到寂寞,外面的阳光又那样诱人。他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出去,预备在附近逛逛。走了没几步,就涌来一阵脂粉香,跟着那香味,是一片女人的谈话声。
  “这下子好等着看热闹了,张先生回来了呀!”
  “她也太不象话了,偷人也罢了,还光明正大地留在家里睡。”
  “你看她一笑起来那副嗲样子,就知道是个不老实的。”
  他听得出说这话的是眷属宿舍里的几个太太——其中包括许志成的太太,也知道这几个女人的特长就是打麻将和传闲话。但她们的话仍象鼓槌一样地击打着他的心。回到家,她已经买菜回来。
  “你看,我买了多少菜啊!都是为了欢迎你。”她若无其事地笑着。
  他不说话,只仔细注意着她的眼睛。他忘了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个人诚实与否,可以从眼神里看出来”这句话。
  “娟,我不在家的时候,有谁来过吗?”他试探地问。
  “我表弟王俊嘛!就是前个礼拜,他去欧洲,在上海等船,来住了几天。”她说得自自然然,仿佛没事人儿似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昨天夜里才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王俊为什么要住我们家?”他阴郁地问,脑子里一再出现那张标致的脸和那两片会说话的红嘴唇。
  “他不住我们家住哪里呢?我们不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亲戚吗?”她反问。
  “就算亲戚,我们有房子给他住吗?”他也反问。
  “我把两个孩子搬到卧房来,叫他睡在孩子的房里。”
  “是吗?”他的心稍松了点,但想了想,又说:“丈夫不在家,你留个男人在家住,不知人言可畏吗?”
  “哦!这我真没考虑到。”她颇意外地说。“我从小就知道王俊是我弟弟,从来不知道他是什么‘男人’。”
  “唔——”他用眼光研究着她,不再作声。
  连着几天,他被这个疑团困扰着。那天,正当他托着腮沉思的时候,女儿斐瑛抱着他带回来的洋娃娃跑过来,这就立刻触动了他的灵感。
  “瑛瑛,来!爸爸带你出去玩,给你糖糖吃。”……
  “天哪!就是几个无聊人的闲话和一个小孩子的胡说,就毁掉了一个家庭吗?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斐瑛听完就放声的痛哭起来。
  “什么?你是胡说的?你为什么要说假话?”老人站直了身子,惊慌地问。
  “爸爸,我那时候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得事情的严重?哪个孩子没有幻想,不会说瞎话呢?爸爸,你不该问我的呀!”斐瑛止住了哭,激动的说。“我记得很清楚,表舅一来,妈妈就叫我和弟弟到她房里,睡她的大床,她自己搭了一张行军床在旁边。表舅住在我和弟弟的房里,晚上妈妈带我们进了屋子,总把门拴扣上。”
  “你说妈妈叫表舅‘你这张生’。”老人固执的说。
  “那是我听妈妈老这样叫你,才这么说的,妈妈从来没叫过表舅什么张生,她倒好象骂过他,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别再乱交女朋友了,正正经经的结婚吧!’那样子就象我对弟弟一样。”斐瑛回忆着说。
  “哦?……”老人半张着嘴。
  “人为什么这么愚蠢?为什么……我可怜的妈妈,她这一生可过得多悲惨啊……”斐瑛说着又哭泣起来。
  老人呆呆地站着,呆得象一座石像,脸上每条皱纹里面都刻着悲苦。他的嘴唇牵动了几下,好象要说什么,但终于又一语不发地跌坐在藤椅里。
  夕阳已经落尽了,窗上的光影也暗下来。老人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怕被光晃着,又象似在睡着。但他显然并没睡着,而是清醒着的。因为两行串珠似的泪水,正沿着他苍老的面庞流下来。
  院子里又传来小龙龙的歌声:
  “春天不久长,秋天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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