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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星期六的中午,刘慰祖按照约好的时间到××银行门口等庄静下班。庄静是在一个月前调回总行的。自从她调回来,他便每天都要跑一次城里,常常是等待她下班,然后一同去吃晚饭,再到河边或郊外,僻静人少的地方去散步谈心。
  庄静出来了,新做的头发,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薄呢套装,涂着淡粉色口红,抹着蓝眼膏,艳丽得路上的行人都要回过头张望。
  “好漂亮,收拾得像要去赴大宴了。”刘慰祖笑着打量她。
  “天知道,到你们家做客比赴大宴会还让人紧张呢!”庄静嘟起小嘴。
  “记着,我祖母无论说什么,你都听着,可别反驳。”
  “知道了。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跟我父亲要多谈银行业务,会计统计什么的。”
  “我好像是专程去讨好的,也许只不过是白费力。”庄静忽然又担心的患得患失。
  “哪里会?别乱想。”他说。心里其实知道庄静离刘家选媳妇的条件差得远。如果他能冷静的凭理智选对象,也不会挑选她。无奈爱情是这么无可理喻的事,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震撼的,就直觉的感到认识她,熟悉于她的一切,非要爱她,获得她,也非得到她的爱不可。他们已经交往了半年,从一开始便是没有保留的热恋。对于庄静的一些小毛病,他也不是没看到,譬如:她太注重外表的修饰,太陶醉于自己的美丽,也太喜欢对异性表现她的魅力,而惹起他的忌妒之心。她时而大谈命相学,时而大谈金钱,让人弄不清她到底喜欢什么?但庄静的优点也是说不尽的。她坦率、活泼、能言善道、脑筋灵活,热情得像一团火,又那么美艳。交往了半年,他只有愈来愈受她,愈来愈不能没有她,如果一天不见,他这一天就会像缺了什么。他认为庄静的吸引力是无人能抵御的,连祖母和父亲也抵抗不了。想到这儿,他的信心又来了。
  “他们会喜欢你的,谁都会喜欢你,庄静。”他深情的说。
  因为知道庄静要来吃午饭,他父亲拒绝了一个宴会而特别留在家里。当他带着被刘家的豪华气派震慑住了的庄静,走进他祖母专用的内客厅时,祖母、父亲、继母早就等在那儿了。
  祖母坐在铺着猩红色软垫的太师椅上,穿着真丝袷袍,头发抿得一丝不乱。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耀眼的翡翠戒指。父亲和继母分坐在祖母的两旁。他和庄静进去时,他们三个人正在谈笑。
  “奶奶,庄静来了。”他牵着庄静到祖母眼前。
  “啊——”他听到祖母隐隐的低呼了一声。也注意到,本来正在笑眯眯的祖母,从庄静进来的一刻,脸色就骤变,不单笑容在刹那间消失,仿佛还有些惊惧和疑惑。父亲的反应和祖母一样,只是显得更紧张,他僵站在椅子前,眼镜片后面的眼光是惊慌的。
  “庄小姐别客气,随便坐。”继母倒是和平常一样的从容和婉,笑吟吟的过来招呼。
  庄静被屋子里的空气弄得愕住了。感激的对继母笑笑,再朝他瞄一眼,便不安的坐在沙发上。
  “庄小姐府上是哪里?”祖母到底是祖母,早已恢复了一向的高贵威严和镇定,眼光锐利的打量着庄静。
  “是湖南。”庄静谨慎的答。
  “唔,湖南。”祖母对“湖南”似乎有特殊好感,脸。上又有了笑容。会心的朝父亲看了一眼。“你母亲也是湖南人?”
  “也是的。在来台湾前,母亲一直在湖南。”
  “黄,是你母亲的本姓?”祖母又问。
  “是。母亲娘家姓黄。”
  “湖南,鱼米之乡啊!好地方。可惜我当年在上海念书,做学生嘛,就忙着用功了,也没能去看看。”父亲也恢复了自然,开始发挥他最擅长的交际辞令。“听说庄小姐在××银行服务?”
  “是的,已经工作快三年了。银行工作是枯燥一点,不过整个的说,也还算有意义,对整个工商业的推动多少发生了一些作用。”庄静从容不迫,伶牙俐齿的说。
  “对的,对的。现在台湾的银行业务非常上轨道,对于工商业的发展很有帮助。”父亲果然对这个题目大感兴趣。
  祖母不说什么,一对锐利的眼睛仍不时的打量庄静。
  “庄小姐在哪一部门工作。”继母也没话找话的问,其实他早说过,庄静在营业部。
  “我在营业部存款科。”庄静和婉的微笑着。说话的时候,嘴唇上边的大黑痣闪闪动动,衬托得她有种逼人的妩媚。“伯母,叫我名字好了,别叫小姐。太客气了。”
  “好呀!叫名字也好,你的名字真漂亮,庄重安静,就像你的人。”继母笑着说。显然是十分中意庄静的。
  “还是叫小姐吧!人家庄小姐是社会上做事的人,不比慰祖的那些同事,都还是半大孩子,呼名道姓的没关系。”祖母客气的说。又转对他道:“你看人家庄小姐多懂事,倒是做事的人,不像你,还是个傻小子。”
  祖母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他尤其开心,认为祖母已同意了庄静,这使他担着的心思放下了一半。
  “奶奶,我正跟她学怎么待人接物呢!”他笑着说。
  一顿饭吃得非常融洽。美娜和惠娜部争着要坐在庄静旁边,结果是左右两旁一边一个。饭后两个人又缠着庄静给讲故事,讲完故事又带庄静去看他们的房间和玩具,看完了又不停的问东问西。庄静一面用白纸给叠着猴子、小鸟、青蛙之类的玩意,一面耐心的回答。两个小女孩的心整个被她征服了。
  庄静的应对这样得体,一家人都这样对她满意,事情看来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在送庄静回去的路上,刘慰祖说:
  “你真会说话,我们一家人都被你征服了。”
  “真的吗?我觉得你祖母不喜欢我呢!”庄静悻悻的说。
  “没那话。那是你还不了解我奶奶。我奶奶不同于一般的老太太,她一辈子做贵夫人,被人尊敬惯了,所以总有点冷冷的、摆架子似的。其实她心肠热得很,我看她对你很满意。”
  “是吗?但愿如此。”庄静还是不太愉快的说。
  庄静的判断是正确的。他送过庄静回来后,祖母就开门见山的表示了态度:
  “慰祖,你要跟这个庄静疏远,这个女孩子刘家不欢迎。”
  “奶奶,为什么?庄静有什么不好?”刘慰祖困惑的问。
  “她母亲是个摆算命摊子的。我们如果跟这种人家做亲戚,不要让人笑掉大牙。”祖母嗤之以鼻的冷笑两声。
  “奶奶,她母亲做这一行是没办法,是为了生活。”刘慰祖求助的朝父亲和继母看看,想不到他们的态度也变了。父亲重重的垂着眼皮,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继母也在躲避着他求助的眼光,好像就怕他求她似的。“在没请庄静来家吃饭以前,不是对这一点已经取得谅解了么?不是早已经知道她的家庭环境了吗?”
  祖母和父亲望了一眼,两人都有些语塞。祖母仰仰她尖尖的下巴,道:
  “她的那个长相我也不喜欢。”
  “奶奶,庄静不是长得很好吗?人家都说她漂亮。”
  “那叫什么漂亮,妖里妖气的,这样的女人绝对靠不住。”祖母武断的下了评语。
  “慰祖,你大学才念到第三年,谈婚姻还太早,这个女孩又比你大,社会气也重,不适合你。你应该理智一点,慢慢的和她疏远。”父亲拿下嘴上的雪茄烟,指着他说。
  “你不要再带她来家,我不愿意看到她。”祖母说完,挺着笔直的脊背走出去了。随后父亲也离去,只剩下继母在收拾茶具。
  “妈,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庄静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奶奶和爸爸都突然不喜欢她了?”刘慰祖凑到继母身旁,心不在焉的帮着捡拾桌上的东西。
  “慰祖,你还年纪轻,交朋友的机会还多得很,不要认准一个目标不放。”继母和善的,带着些同情的,答非所问的说。
  “可是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你奶奶和你爸爸顾虑你的前途,认为她对你不适合嘛!”
  “为了我的前途?”刘慰祖咀嚼着这句话,回到楼上自己房里,仰面躺在床上。
  他看出事情绝不这么简单,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内,那原因是什么呢?他做了许多假设,做完又觉得每个都无可能性而全部推翻。而且肯定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都不会削减他对庄静的爱,他对她的感情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动摇的,这一点在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决定了——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太奇妙了,他觉得从来就认识她,她那张带几分妖艳,嘴唇上有颗大黑痣的脸,对他一点也不陌生。他一直认为这是“宿缘”,是前生注定的。现在祖母和父亲竟然因为对庄静有成见,来破坏他与庄静的爱情了。他为此情绪大坏,终日不说不笑,阴沉着脸,跟众人之间有意的疏远。他的仇视态度使祖母和父亲难以忍受,过了两星期,便自动的找他谈这个问题。
  “慰祖,你不应该一天到晚跟我们拉着长脸,奶奶跟你爸爸是为了你好,如果我们不疼你,也不这么关心你的事了。”祖母平和的说。
  “慰祖,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先念出书来再谈婚姻?”父亲的语气也是和善的。
  “我又没说不先把书念出来。”刘慰祖呐呐的说。
  “那就得了,就没问题了。我和你奶奶对庄静这个人没成见,无非是怕她影响了你的学业。既然你还是一心一意要念书,这个问题就先不必谈,等你学业合一段落后再提也不晚,你还是安心念书好了。”
  “爸爸,我们能不能先订婚,订了婚我就心安了。”刘慰祖感到脸在发热,这样的要求可不容易说出口呢!
  “慰祖,你好像比奶奶还老古董。现在的青年人哪里还讲究什么订婚?你有什么不安心的?怕庄静不理你了?那是用不着的。要是她的心向着你,不订婚她也跑不了。怕我和你爸爸变卦?更是用不着,我们怕的是你只顾交女朋友,不念书了。既然你念书的心一点也没变,家里就放心了,事情也就了结了。”奶奶的薄嘴极有抑扬顿挫的说着京腔。
  “真的,别订婚。人家同学们都不订婚,你一个人订,看着多特别,会惹人好笑。”继母还是那副笑吟吟的面孔。
  “奶奶不是不喜欢庄静吗?”刘慰祖还是不太放心。
  “唉!慰祖,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奶奶不过那么说说罢了,就是怕你不肯念书。庄静不是满好?我干嘛不喜欢她。”祖母笑得咯咯的。
  “喔——”刘慰祖真的放下了心。
  “你跟她交往,可不必带回家来,还是留一点分寸。”祖母又说。
  “我不带她回来就是。”他说。心想:你们当庄静爱来呀?她早就说我们家“官场气”太足了。
  “还有,你晚上回来要早,这一向你回来都太晚了。你用钱也太厉害,我到银行查了帐,你存户上简直没有几个钱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以后我要换个方式给你零用钱了,每个月初发,不再整笔的存在银行里。你的功课退步了,知道吗?这种情形也必得改变过来。”父亲严肃的说。
  “爸爸,什么时候才算学业告一段落?”刘慰祖鼓着勇气问。
  “留学回来就算告一段落了。”父亲挺轻松的回答。
  “留学回来,那得多少年?”他几乎叫起来。
  “如果她真跟你好,十年八年也能等。”父亲点上一支雪茄烟抽了两口,又道:“只要你听话,不忘本身的责任,不叫家里人失望,书念得好,两个人一同出国也不是不可能。”
  父亲的这句话像一粒定心丸般定住了刘慰祖,能争来这样的结果他已经很满意了。他明白庄静的被接受很不容易,完全是祖母和父亲不忍伤他的心才勉强答应的。
  刘慰祖和庄静像以前一样的交往着,出游、看电影、坐咖啡馆。
  他们最喜欢的去处是淡水河畔的一个水门边,门旁有块大石头,正好容纳两个人紧挨着坐。有人说这个水门曾吊死过人,还有人在这里跳水自杀过,总之,是挺不吉利的。但他们不怕,他们只知道恋爱,只管自己,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或吉不吉利的闲事。
  白天太阳太大,他们总是黄昏以后才去。坐在大石头上看着月亮上升,看黑郁郁的江水、听水声……。和以前不同的是,刘慰祖总是紧紧张张,一过十点就纷叨着要回家。
  “忙什么?这么早就忙着回家?”庄静偏钩住他不放,好像有意要跟他捣捣乱。
  “回去看书。书念得好,爸爸才多给钱,咱们才玩得痛快。毕业成绩好,分数高,家里才会答应我的请求。”
  “你对家里有什么请求?”
  “喔——”他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只好掩饰的道:“请求很多,各方面的。”
  “哼,别骗我,当我没看出来吗?你祖母和父亲对我有成见,他们看到我第一眼的表情就够明白了。我并不傻。”
  “庄静,没有的事。你太多心了。”刘慰祖嘴上如此说,心里的疙瘩可比庄静还大。祖母和父亲不喜欢庄静,对她母亲的职业感到羞耻,在万分勉强的情况下才答应他与她交往的真象,他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庄静的脾气他明白:她是属于热情、冲动、任性、有决心,说做就做的那一型。她的周围有的是追求者,如果她知道祖母与父亲对她这样轻视,而赌气跟别人去好,移情别恋可怎么办?因此他始终瞒着她,她自然也不晓得他在家中艰苦争斗的经过。当他说将来如何如何的时候,她也说将来如何如何。但庄静是个感觉灵敏的人,自从那次到刘家去吃过一顿饭,便不见刘慰祖再邀请她到家去玩,也少听他再谈他的家人和家里发生的种种事情的迹象来看,显然刘家并不欢迎她做他们的儿媳妇。这不单伤了她的自尊心,也使她伤心、忧心,她有时会试探着问:
  “我们总是计划着将来如何如何,将来的事要哪天才能兑现呢?依我看那不过是做白日梦。”
  “那不是白日梦,都会实现的,你得有耐心。”他安慰她。
  “有耐心?”她斜歪着嘴唇,讽刺的笑了。
  他们希望着、期待着,渐渐的,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灼不安在两人之间滋生了。他对祖母和父亲的诺言是绝对相信的,庄静却愈来愈感到怀疑,感到不耐,她的这种心理愈来愈明显的在言词间表现出来,这便造成了两人间的不协调,甚至发生口角。但他们是相爱的,每次吵了嘴之后,都感到难过,他会流泪,庄静也会流泪,两人相对啼嘘的求着对方原谅。庄静一天比一天锐利的言词,常常是他们争执的根源。
  你非去留学不可吗?”有次她仿佛挑衅似的问。
  “留学是件好事,为什么我要拒绝?”
  “那么你要我等多久?”
  “顶多四五年。”
  “等你过四五年得了博士回来,也许我死了,也许头发都老白了,也许你有别人了。”她嘟起猩红的嘴唇。
  “我们可以一起去,我爸爸说过的,如果我书念得好,两人可以一起去。”这话他已说过不只七八次了。
  “你相信你爸爸的话?”她有点轻蔑的。
  “为什么不?我爸爸是个君子,他从来说话算话,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他对庄静的语气很反感,不太高兴的说。
  “是喽!你说过的,你崇拜你父亲,一心一意想做好儿子。”
  “我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我崇拜他并不算羞耻。每个儿子都想做他父母的好儿子,这是应该的。”他忍着怒说。
  “你怎么能确定你父亲是值得尊敬的?是好人?”
  “你——”他激动得血液的循环都加快了。“我父亲能干,有学识,对我祖母孝顺,为人正直心肠又好,他每年捐给社会上的钱不只十万,他的好是大家承认的……”
  “可是他看不起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看不起他认为不够高贵的职业。而且他的好以及他的善心都是他的金钱和地位培养出来的——”庄静自觉话说得太重,便及时的住了嘴。但她的话早已像铁钉一样,深深的钉进刘慰祖的心里,使他感到疼痛。
  “这是侮辱。庄静,这是有意的侮辱。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心思想我父亲,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字眼说我父亲。”
  “慰祖,我不过是说气话,你别认真。”庄静抱歉的眯着眼笑起来,笑得他不能再认真。
  “我这人真没修养,怎么那么容易认真,我该知道你是说气话的。”他也讪讪的笑了。
  “慰祖,你爱不爱我?”庄静用两只柔白的手臂环住他的颈子。
  “还用问吗?我不是说过一千遍了吗?除了你,谁也不会让我这么爱她。”刘慰祖紧紧的拥住她,用脸揉搓着她蓬松的鬈发。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给我的印象太特别了,第一眼看到你吓了我一跳,我觉得认识你,跟你熟得不得了。总之,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是陌生的人,觉得早就在爱你了。”他一边揉搓着,一边喃喃着。
  “嘻嘻,我不陌生,你看过我?你在哪里看过我呀?”她嘻嘻的低声笑。
  “在——在前生,庄静,真的,在前生。”他认真的说。
  “嘻嘻——”她还在笑。“慰祖,你这话像个佛教徒说的。你是不是相信佛?”
  “想信,可是慧眼不够,那是我祖母的事,她是信佛的。”
  “我一点也不信,可是我喜欢听你说前生见过的话,慰祖,我爱你得很呢!”
  她吻他。
  “我也一样。庄静,我们对将来要有信心,有耐心。”
  “我有的。慰祖,为了你,我能让自己有。”她的语气肯定得很。
  她总说多么的爱他,却又常常给他制造吃醋念酸的机会。有天他到银行去找庄静,见她和一个外表很潇洒的男同事有说有笑,连他在柜台外对着注视了十分钟之久,她都没发现。这便惹得他忌妒心大发,蓄意要报复。
  “你该劝劝你妈妈,改改行才好。你看,那算什么?难道你相信拆字算命?依我看他们全是说假话。”当他们在西门市场经过一个算命摊子时,刘慰祖不怀好意的说。
  庄静只微笑的看看他,一句话也不搭腔,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走,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才停住脚,道:
  “我母亲的职业你管不着,我也不想劝。我是不相信拆字算命,也承认他们是在说假话,不过我还是尊重他们,因为他们说假话是光明正大的,是等于标明了贩卖谎话的,好在愿者才上钩,想受骗的是自找,不想受的可以拒绝。何况他们都是为了生活,出于不得已。他们不像那些伪君子假善人,明明是欺人骗人还说自己诚实,还做出高贵有人格的样子。”她愈说愈气,冷笑着道:“如果我母亲有你祖母那么好的命,生来就有钱,每天除了打牌什么也不用做,她就不必选择摆拆字摊说假话去骗人的钱了。可惜她不能,她得养活她自己,还想积点钱让她女儿上大学——!”
  “庄静,我道歉,我刚才是气话,是胡说——”其实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你道歉也不行。慰祖,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没办法合到一起去。我们必须要分手了。”庄静把话说完,腰肢一扭,踏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就转身走了。他连忙追上去,嘴里叫着:
  “庄静,别走,听我说——”
  庄静头也不回,连走带跑的,拦住一辆车,跳上去一会就走得老远。他站在马路当中,恼恨着自己的冲动和愈变愈坏的嘴。
  庄静真的不理刘慰祖了。到她家里、银行里、或在街上截住她,都是不睬不理,就像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后来她居然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仿佛真的下决心跟他绝交了。
  刘慰祖的日子被罩上一层重重的阴云,绝望像利剑似的刺着他的心,他痛苦得不知怎么是好了,坐不住立不稳,书念不下去、饭也吃不下去,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
  这情形立刻被他祖母和父母发现了,于是他们都来安慰他,表现对他的爱和同情,也都劝他忘记庄静。
  “那个女孩子,我第一眼就看出她不可靠,是个朝秦暮楚的人。慰祖,这个女孩子不值得你为她伤心。”祖母说。
  “慰祖,天涯何处无芳草,凭你的人才还不能交到更好的女朋友吗?忘了她吧!”继母鼓励他。
  “去去,找同学玩玩去。或者叫你妈帮你准备个派对,请你的朋友们来跳跳舞。”父亲塞给他一大叠钞票。
  “吕蓓蒂前天还来了呢!你怎么不去找找她。”祖母又抬出她最中意的吕蓓蒂。
  刘慰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的走开了。家人的关怀令他惭愧,而对他和庄静的不了解令他加倍的痛苦。
  他自然不会去找吕蓓蒂,却在一个失眠的深宵,从床上爬起来,驾着父亲的汽车一口气跑到庄静的家。
  他用力的按电铃,拼命的打门。折腾了半天,黑暗的窗口亮了,紧闭的门徐徐的开了。门里站着庄静,她神态惊慌,眼光里充满恐惧。
  “庄静……”
  “啊!慰祖,是你……”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门打开,让他进去。“我好怕,不知道是什么人叫门。”她涂了蔻丹的柔长的手指,轻抚着胸口。
  “你怕,你一个人在家?”他奇怪她母亲怎么不在家?
  “妈妈到南部她干姐家去了。”庄静两手插在睡袍的口袋里,有点矜持的说。“你知道吗?她的摊子已经收了快一个月了。她口口声声说要自食其力,不要我养活她,可是她又找不到别的事。她心情不好,到南部住几天散散心。”
  “她的摊子收了?是你叫她收的?”
  “嗯,是我。”
  “喔,庄静,我那天只不过在胡说,你就认真了。”刘慰祖大为感动,上前一步,把庄静揽在怀里。
  “慰祖,不光是为你,我本人也不喜欢妈妈的职业,总觉得她丢脸。可是我伤了妈妈的心,我好难过,……”庄静伏在刘慰祖的胸口上孩子似的哭着。
  “庄静,不要哭,我们总要想法子把一切解决的。”他亲她的额,她的脸,她那颗大黑痣和滚热的眼泪。“庄静,我的小姐姐,我以为你真不理我了呢!”
  “我怎么会呢?慰祖,我爱你,除了你我不会爱任何男人,你懂吗?”她用手臂环住刘慰祖的颈子。
  “我懂,我现在懂了。”刘慰祖把脸伏在她的颈窝里喃喃着。那夜他留在那里没回家。
  两人又言归于好了,阴影却仍然在。但是他们故意不去看它,躲着它。
  “庄静,你要鼓励我。我必得要用功念书,必得有好成绩,我让家里满意,家里才会让我满意,我的目标是将来两个人一块儿出国,祖母和父亲都是说话算话的。”
  “对,我们不该再闹意见,该努力改变环境,对不对?”庄静快乐的说。
  “对,庄静,你真聪明。”
  两人决定改变环境,环境竟真慢慢的改了。他们不再为家庭的阴影所左右,不再彼此挖苦,双方都本着诚意,为未来开辟途径。
  有天庄静用她墨黑的大眼珠朝刘慰祖凝视了好一阵,忽然说:“慰祖,咱们结婚好不好?”
  “现在结婚?”刘慰祖吃惊已极。这个提议令他大意外了。“为什么忽然想现在结婚?”
  “因为……因为我觉得结了婚心就定了。”庄静垂下长长的睫毛,那神情看着竟有几分落寞,脸色也显得憔悴。
  “唉!你在想些什么?难道不结婚就有什么不安心的?”刘慰祖扶着庄静的肩,轻轻的摇晃着。“不要胡思乱想,等我毕了业再谈吧!书没念完背后就拖个家——”
  “我可以负担家庭生活,不过得苦一点。”庄静打断他的话说。
  “不行,庄静,那绝对不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服人的表现和和平的态度来争取未来的幸福吗?我们如果现在结婚,不单影响我的学业,家里也绝不能原谅。难道你愿意我跟家里闹翻吗?你绝不会的。是不?庄静,我们要有耐心,要等……”刘慰祖觉得庄静这个提议太荒谬了,说了一大篇不能结婚的原因。庄静一言不发的听着,听完沉思了半晌,微笑着说:
  “慰祖,你是对的,我们不该现在结婚,你也不能跟家里闹翻。我不过是说着玩玩的,你别认真。”
  庄静果然再也不提结婚的话了。但她似乎有意在回避他,约她出去,她总推说太忙走不开,到银行去找她,她竟常常不在。那天他去她又不在,他便问坐在她附近的一个女同事:为什么庄静又没来?
  “庄静请长假了,以后不来上班了。”那个女职员说。
  “请长假不来了?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刘慰祖如坠在迷雾中,困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那个女职员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刘慰祖,旁边的另外几个人好像不忍看他,都重重的低着头。
  “天晓得,这可是怎么回事呢?”刘慰祖无声的自言自语,决心到庄静家里找她问个明白。
  庄家的门深锁着,他在门铃钮上重重的按了一阵,竟是无人来应。正犹疑着该走还是该打破门冲进去,一位邻居太太不声不响的出来了。那位太太打量了他两眼,道:
  “你别按铃了,庄家昨天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搬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庄小姐昨天在法院公证结婚。她客也没请,结完婚就搬了。庄老太太也跟着女儿女婿一道走了……。”
  那邻居太太说了一长串话,刘慰祖只听到前面几句,知道庄静结婚了,庄老太太跟女儿女婿全家搬走了。别的全没听见,也不想听。
  刹那间天旋地转,宇宙来了个大翻身。刘慰祖像个梦游者,甩甩荡荡,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家里。
  家人被他的模样吓坏了。
  “慰祖不是病了吧?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父亲第一个发现。祖母也早就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
  “不,不是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慰祖,你跟人打架了?”祖母镇静的问。
  “奶奶,你知道的,我从不跟人打架的。”刘慰祖比画着一只手,嘿嘿的冷笑个不停。“现在大家可以放心过太平日子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她……她已经跟别人结……结婚了。”他泣不成声,用那只比画着的手把脸一捂,跌跌跄跄的跑回自己房里。
  刘慰祖找出所有庄静的相片、信,和她送他的枫叶书签、领带、给他编织的毛衣,抱到后院的空地上,点把火一口气全烧了。烧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父亲和继母进来劝了他一顿,父亲说的仍是男儿志在四方之类的勉励话,继母还是强调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想着如果有天找到庄静,要怎么报复她。到第三天头上,他祖母推开门进来了,她腰干挺得还是那么笔直,脚步还是那么镇静,目光比平常是加倍的锐利。
  “慰祖,你到镜子前面去照照,你还像个男人吗?不过是一个女人负了你,你就做出这个嘴脸来,好像不把自己作贱出个好歹不甘休似的。你想想看,你上算吗?人家已经跟别人亲热去了,已经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了,你倒反而为了人家给自己受苦,受折磨,值得吗?这样的一个女人,朝秦暮楚的,还值得你为她伤心到这个程度吗?难道你还恋着她?”
  “奶奶,我不是还恋着她,我恨她。我要杀她——-”
  “瞧你,大学生了,说话还像个小孩子,慰祖,奶奶告诉你,这个女人绝对不值得你为她伤心,我早就说她妖里妖气的,靠不住。可不是让我说中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也算给你受了个教训,以后看人可要留点心思了。”祖母说话用丹田之气,一句句声若洪钟的敲着他的耳鼓。“慰祖,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奶奶可看你是大人呢?是刘家的撑门柱,咱们刘家是好哇还是赖?就看你的了。家里的人全指望你,你怎么可以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糟蹋自己呢?你想想,这叫我们该多难过啊!”
  “奶奶,你老放心,我没忘记责任,我会重新振作起来的。”刘慰祖无精打采,背书一般的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慰祖,你是奶奶的好孙子,奶奶疼你,看不得你有一点不如意。”
  “我知道。奶奶,我会振作,会忘了她。”他说。
  说是说,事实是事实,遗忘是何等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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