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他不爱我


  谁是爱情的刽子手?除了“不爱”之外,你找不到其他更没良心的字眼。
  如果爱情会生病,那么,争吵可能是发烧,多疑可以算是精神病,外遇是偶发车祸……而“不爱”是恶性肿瘤。我想。
  没有比“不爱”更难救的痼疾。一到真的不爱,什么都不用说了。
  什么是爱呢?
  爱是一个人看到天边夕阳美景时愿意与他共享;爱是吃到好吃的东西时愿它也同时能滑进他的食道;爱是愿能当他的守护天使,希望他毫发无损,活得好……
  就跟很多癌症一样,不爱也是因为某些细胞恶化慢慢累积的,你不去治它,癌细胞会移转,终至无能为力。
  细胞恶化的原因,像疏忽,像一厢情愿地揣度对方,不愿倾听,一味控制,不能沟通……刚开始健康情况变差时,我们通常不在意、不知道,觉得能忍则思……变成“因误解而分开”,爱,被磨成不爱了。
  如果及早治疗,每一个婚姻都是有救的吗?有些人抱持这么正面的想法。
  我并不这么乐观。有的婚姻是一开始就因缘际会地把两个不爱的人放在一起,或者是其中有一个人本来就除了自己不能爱人,患了爱无能症,最后变成“因了解而分开”或“因孩子而忍耐”。没有一点爱,订什么契约都是虚文。
  有爱,遇到爱的难题,常只是一时停电;不爱,碰到爱的阻难,即陷入万古无明的洪荒。
  “他不爱我,牵手的时候太冷清,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啊,他不爱我,说话的时候不认真,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
  莒光是在星期五下班开车时听到这首歌的。周休日前的星期五晚上,好像大家都有这样的默契,知道马路上一定会大塞车的。莒光没有像平时一样心浮气躁,他的眉头轻轻皱着,不是为了塞车,而是被像脏空气中的浮尘一样充塞着他的脑袋的念头所困扰着——他并不想回家。他甚至希望车阵簇拥着他,把他带到不知名的地方,让他有理由找不到回家的路。
  明天答应要带文若和小薇到中部一个农场度假的。周休日刚开始的时候,他兴奋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可以有时间好好地犒赏自己了。没想到现在连好好睡一觉的借口都没了,理所当然地要为老婆和小孩安排休闲活动,使他更不得闲,除了操心之外,更耗费体力。老实说,他宁愿公司强迫他加班。
  “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问题在哪里呢?没错,这首歌适时地提供他一个答案。文若已经不爱他了,他回家才会感觉到那么的尴尬。相对两无言,拥抱没力气,甚至没觉得有拥抱和亲昵的必要,面对面眼神会自然避开……凡此种种征兆,警示他爱情已经离去,仿惶业已来临。
  连上床,都陷入一种僵局,绝不是从“情不自禁”开始的,只是感到“从前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都这么做,现在不做是不是会让对方觉得我哪里有问题”。从前靠的是冲动,现在凭借的是幻想。而且,他开始幻想他办公室里的那个长腿妹妹皮皮——念高职夜间部的工读生,她貌不惊人,笑起来傻兮兮的,就是常常穿着迷你裙,那一双长腿,可以用“光可鉴人”来形容。他最近老是在准备就绪时不由自主地想到叫做“皮皮”的工读生,他当然没有把这么“可耻”的事告诉文若。他可不承认他喜欢皮皮,皮皮的年龄只有他的一半,太可耻了……他怕自己变成日本AV片中欺负妙龄少女、令人作呕的欧吉桑。
  也许我得告诉文若,你不爱我!他气愤起来,猛猛地按了一下喇叭,警告后面那部车不要紧贴着他的车屁股……一定是她不爱我,我老早感觉到不对劲了,我得和她沟通,她的举止和她创造的气氛,都说明了她不爱我……
  最近更糟!每一次他企图温柔地扳过她的肩,她总是背对着他,说:“我累了,改天吧。”天晓得他有多么不好受。他只有开始乱想,想象和皮皮……虽然不是真的,他还是很自责。
  想当初他们是非常相爱的。
  在学校时,他们就是一对儿。两人要好到每一分钟都黏在一起,连下课十分钟时,文若去上女生厕所,莒光都会乖乖地在女厕门口等她,让整个专校的学生都在背后叫他“警卫”。有一天晚上留在学校参加电影欣赏会时,看到一半,文若要去上厕所,他很殷勤地陪着怕黑的她去,在门口听到文若的一声尖叫,莒光冲了进去,还真的抓到一个跑进女厕想要吃女生豆腐的校外狂徒。他一把将那家伙扭住,文若打电话叫了警察,把那个不法之徒送进警察局。训导处为了他这个义举记了他两次大功,“警卫”之名他更当之无愧了。
  不但上课在一起、下课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连彼此回宿舍后,每天几乎还要通电话一个小时。他的室友问他:“你们真的有那么多话好讲吗?”
  也吵过架,但从来没有过了夜还没化解的纠纷。两人从来不曾大小声,吵架时就以笔代口,在纸上发表意见,写满了一张纸,也就没事了。
  当初讲些什么,早就忘了。只知道,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气息,他才会心安;她不在旁边时,他就不自觉地心神不宁。这么多年来,她比他的所有家人都还重要。他当兵时,她开始工作,幸运的是几乎每个星期还能碰到面,即使他不能出来,文若总会搭车来,带着她的爱心,以及卤鸡腿啊毛豆啊鸡脑啊还有五香鸡脚,让他的弟兄们羡慕得要死。
  他一直以为结了婚会变成神仙眷属的,没想到……
  莒光回到家,脸上肌肉不自觉地往下拉。回忆是美好的,只是美好回忆中的女人,和现在与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回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今天吃水饺,酱油没了,帮我买瓶酱油好吗?”文若的头连抬都没抬一下,说。我累死了,你只会指使我,不关心我。莒光想。但他嘴里还是应道:“好啊。”
  “顺便带小该出去走走。”文若说。
  “嗯。”他连“好”都懒得说就答应了。三岁的小薇很爱跟爸爸一起散步,可是总不肯自己走,要他抱。十多公斤的小孩抱在怀里,让他像个搬运工。文若上班地点比他近得多,通常会先到家,在路上买些小菜,到附近保姆家接小孩,用电锅煮个饭或下面给他吃。文若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了。他偷瞄了她一眼,心想:我哪里得罪了她呢?
  她已经不爱我。整个人浸在一股冷漠的光晕里,那种冷,好像藏着某种尖锐得像利刃的东西,那把利刃一不小心刺穿出来,就像会无情地割破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家似的。
  莒光把小薇扛在肩上,深呼吸,冷不防附近人家种的夜来香的气息和隔壁家煮麻油鸡的味道窜进他的肺里,他决定不想这些。散了步回家,把酱油放在桌上,他扭开电视看新闻。看到有一对男女殉情的新闻,他啐了一声说:“神经病!”
  “你在说什么?”文若从轰轰隆隆的厨房中探出头来。
  “没有。”他说。他不想隔空喊话,今天开了五个小时的激励大会,身为经理的他早把喉咙喊哑了。
  殉情?笑话,这些懦夫。想当初他要娶祖父爸爸哥哥都是医生、自己念药理,长得水灵灵、白嫩嫩的文若,不知费了多少苦心。他在跨国的药品公司力争上游,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还要被她的家人讥笑为“业务员”没前途。明知两人交往了八九年,她的家人还到处找医生来帮文若相亲,好像不是医生就不是人。两人到最后豁出去了,他和文若先斩后奏有计划地先上车后补票,怀了小该,才使爱面子的文若家人咬紧牙根答应他娶她。殉情?再怎么样的阻碍,也不能做这种蠢事啊!莒光很是不齿。又低声骂:“神经病!”“吃饭了。谁惹你?脸色这么难看!”文若刚好走出来。“没有。”
  文若脸色冷冷的,好像被风霜刮过一样。莒光只好找话题:“刚刚有两个人,家人不答应他们结婚,就想去死……”文若正忙着喂小该吃饭,没有仔细听他的话。莒光讲话的声音越来越虚,他觉得自己太不受重视了。
  小薇啪啦一声把酱油碟子打翻到地上。文若忙蹲下身子去收拾。
  “真没用……”他忽然不想再讲下去了。除了小薇发出牙牙学语的声音之外,一家人默默无言吃完晚饭,两人眼光都在孩子身上。最近搞得很僵,不知为什么?是因为她已经不爱我了吗?
  文若的身子再度坐正在桌前时,脸色铁青:“对,我就是没用!你变了,我还不知道该对你怎样!”哗的一声,文若哭了,泪水像瀑布一样宣泄。
  像平地忽然刮起龙卷风一样,莒光有点不知所措。“我……我哪里惹你了……”
  “我才想问你同样的话呢!”一向文静的文若忽然激动起来,脸上阴霾的沉积云变成一阵大雷雨,哗啦啦降下来,打得他一脸愕然。“我哪里惹你了?你动不动就喃喃自语。要理不理,看到我脸色就沉下来,你不再愿意听我说话,你越来越把我当成一个工具!像一块家中的破抹布一样……”
  “是你不爱我!我本来要先说的……”本来要先说的,只是觉得大男人说这句话有点肉麻。说出来之后,它光指控的信念开始动摇:她真的不爱他吗?每天早上,她还是比他先起来半个小时,做早餐给他和小该吃,她用她细瘦的骨架苦苦支撑了十个月,生下他们的爱情结晶;她在生产陷入半昏迷的时候,口口声声叫的是他的名字;她为了和他结婚,不惜和家人反目,大声斥责自己的家人爱慕虚荣;再早一点,她在上学时,总是为他拷贝自己的笔记让他读,使实在不太爱背书的他在每一次考试安全过关……
  她不爱他吗?莒光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这样想?看文若红红的眼眶,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水珠一滴一滴酝酿着,慢慢滚下来……
  我不爱她吗?我每个月的薪水都是原封不动交给她的;家里的碗是我洗的,地板是我擦的;每一次产检都是我陪她去的。就算这些琐碎小事微不足道好了,我为了她,力争上游,就是要让她活得越来越有面子……怎么放在两边的破码比起来,我的这一边好像轻了一点,不如她“爱”我深啊……莒光的嘴唇开始心虚地颤抖着。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哇哇,停电了!”文若发出惊叫。
  “没关系,我去拿蜡烛!”莒光说。
  没有蜡烛。手电筒也许放在车里。莒光遍寻不着时,女儿小薇大叫了一声:“妈妈,月亮好圆哦。”
  猛然抬头,他看见月光温柔地裁出一对母女的影子。她们正在窗口看月亮呢。文若的眼眶仍晶晶亮亮的,但嘴角已经往上扬了。她在笑,笑的样子仍如当日和他怄气、待他赔罪后又轻灵美妙的少女。
  “对不起啊。”莒光没有急着找手电筒,他悄悄走了过去,抱住文若的腰。
  好久没有这么贴心的时刻,好像全世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醒着。任何光都不重要了。有一股电源透过她的肌肤流进他的胸口。
  看了好一会儿的月亮。
  “你为什么骂我是神经病?”文若忽然嘟着嘴说。
  “我哪有?”他一头雾水,慢慢把记忆倒带去看看过去的内容,扑哧一笑,他是在看电视啊。而她正忙,没听清楚,以为他在说她。
  “原来是误会……”她破涕为笑,“对不起……”
  “你不会怪我不爱你了?我最近只是,有点累,没有调适过来,疏忽了你……”莒光说。夜的黑,使他能够大胆表白自己的心请。
  “我也是太累了。要上班、照顾孩子,做些有的没的……哦以为你最近故意疏忽我,也不知不觉摆出没有表情的脸来……”文若说。
  “这不就是恶性循环?”他在她脸颊亲了一下。满月的月光在黑压压的云层中捏出一大片宁静的浪漫。这样的景色,他是很愿意与她共享的,虽然孩子不解风情地大声唱着:“糟——飞机,糟——飞机,糟——到天空里!”
  他是爱她的,她也是爱他的。在他们的爱情生活中,一次美妙的停电,使他们在孩子睡了之后,得以享受类似当时“偷尝禁果”的激情。尽管,他还是在烈火焚身时,免不了想到办公室工读生饱满有弹胜的小腿,他没告诉文若;而文苦也没告诉他,在最美妙的一瞬间之前,浮现在她脑海的是李奥纳多·狄卡皮欧……这怎能说出口呢?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