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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美


  柏杨先生所碰到另一件怪事,是中国小姐选举——不是中国小姐选举的本身,而是有关中国小姐选举的一篇言论。
  历年来的国家建设会,在小民心目中,有点像对日本抗战期间的国民参政会。后来事与愿违,在小民心目中,遂变成了一年一度的庙堂大拜拜。只有今年(一九七九),我们才在报上第一次看到了一部分学人专家,出来几句逆耳之言,于是奔走相告,气象一新。就在大家严肃地面对他们所提出的那些严肃的话题的时候,忽然香气扑鼻,几位酒酣耳热的家伙,建议要恢复中国小姐选举。
  夫应不应该恢复中国小姐选举,柏杨先生的态度是墙头草,两面倒。办也好,不办也好。办也吓不死我,不办也气不死我。不过台北《联合报》上,刊出高希均先生的一篇大文:“美的分享——谈中国小姐的选举”,把一件纯商业纯娱乐行为的“选美”,劈头劈脸地砍上几刀,说中国小姐的选举,不但有道德上的意义,更有政治上的意义,甚至国家兴亡,在此一选。我们常伤心中国同胞最善于使用泛道德、泛政治手段,一件屁事都能说得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最近,这种手段似乎日渐被人扬弃,正在窃窃称庆,却想不到最现代化的学人专家,却大叫一声,拍马而上。我老人家就像喝了智取生辰钢的药酒,不由得天旋地转,摸不清东南西北。
  天族地转和摸不清东南西北的结果是,“倒也倒也”,小民倒也。呜呼,高希均先生不但精通经济,更精通选美。不但大言炎炎,而且天下的理只有十斗,他就占了一石,实在教人非“倒也”不可。
  高希均先生阐明他的选美精义之前,先大帽一扣,曰:“我是赞成恢复中国小姐选举的,它有利也有弊。如果天下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那么经济学家应当全部失业,中国字汇中不应有‘权衡轻重’、‘利弊参半’这些名词。以一些些的弊,来阻挡一个政府的推行,正是‘三思而后不行’的最好借口。”
  这段话原则是对的,人人皆知,自从有人类以来,就从没有绝对有利的事。问题在于,并不是每一个新的构想,就一定可行。人类的行为和社会的进步,有时间的和空间的局限,满清辫子王朝的遗老遗少,主张应请爱新觉罗皇族重坐龙廷,而由柏杨先生任宰相。如果也同样用这一话来猛罩,认为以君主专制“一些些”的弊,去阻碍改变国体,就是“三思而后不行”的最好借口,恐怕是罩不住。
  高希均先生接着发表他的真知灼见曰:“中国小姐选举的可能好处,包括:反映中国人在台湾的自由、民主、繁华、安定,担任‘亲善大使’,展开国民外交。”呜呼,选美活动,渊源于古代的女奴市场,进化到现代,变成洋大人之国做生意的把戏,属于纯商业娱乐行为,卖票,赚钱,为自己的公司或产品,提高和加强知名度,如此而已。传到了中国,我们当然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要是使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国小姐”,达成上述的那些艰巨的任务,就跟瘸子上树捉鲇鱼一样,瘸子既上不了树,树上也没有鲇鱼。
  先要弄明白的是,选美就是选美,不是公主和番。八世纪时,唐王朝宁国公主,下嫁给回纥汗国的英武可汗药罗葛磨延啜先生。第十任皇帝老爹李亨先生,亲自送到咸阳,宁国公主拜辞曰:“国家事情如此,此去死而无恨。”父女哭成一团。嗟夫,选出来的中国小姐,能有此劲哉?即令周游列国,而在列国之中,这玩艺稀松平常,一个黄面孔老奶去一趟,停留三两日,不过一阵闹风,人去即行风息——即信人不去,风也要息。从前芬兰小姐嫁给一个菲律宾商人,菲律宾对芬兰已早忘了个净光。即令一个漂亮的“中国小姐”爬到巴黎铁塔,就能证明中国“自由”、“民主”、“繁荣”、“安定”哉?发明这种逻辑的朋友,可真不简单也。去年(一九七八)在马尼拉选美,塞浦路斯小姐就有家难归,有国难难。今年(一九七九)在美国选美,尼加拉瓜小姐就哭哭啼啼,卷了铺盖。请问学人专家,她们反映的是啥?是塞浦路斯繁荣安定乎?是尼加拉瓜自由民主乎?
  如果中国有自由民主、繁荣安定,没有“中国小姐”东奔西跑,中国照样自由民主、繁荣安定。如果中国没有自由民主、繁荣安定,纵是派出一万名“中国小姐”去跳脱衣舞,中国仍不有自由民主、繁荣安定。塞浦路斯和尼加拉瓜的两位小姐,足够说明之矣。至于“亲善大使”,就更是一种奇想,我们必须了解,每一个跟洋老爷接近的中国人,都是亲善大使,如果平常日子里跟中国人接近的洋老爷,从心眼里就瞧中国人不起,一个“中国小姐”到那里晴蜒点一下水,就能改变观感哉,就能亲善起来哉?想当年中国小姐李秀英女士,足迹所至,英国女王跟她握手,美国总统跟她照相,结果昙花一现,作用安在?用此理由对付小民,诚所谓杀死人抵命,骗死人不抵命也。
  高希均先生认为,选举中国小姐,是为“中国年轻的女孩子树立一个‘美’的典范”。而美的典范是啥?高先生续曰:“这里的‘美’,不是俗气的联想:胸围、腰围和臀围,以及急切等待穿游泳装、穿旗袍、穿礼服的那一刻。”既不是三围,又不是急色儿等待的那一刻,那么,美的典范自另有所属,高希均先生曰:“要有内在的美与无形的美,如气质、才艺、风度、个性、品德、爱国情操、社会责任。”
  这一段话像一串冰糖葫芦,既凉又甜,美味可口。然而,选美也者,本质上就是俗气的,就是选的外在美——就是三围和急色儿等待的那一刻。外在美是选美唯一的——即令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非常非常重要、不能排拒的因素,高希均先生把这些都一脚踢开,一定是学问太大之故。如果有一位小姐,一脸麻子兼三百条皱纹,她就是掏出“内在美证明书”,请问高希均先生,她能当选乎哉?如果能当选,小民算输。
  选美会是临时性的组织,热闹几个星期之后,就一哄而散,它不是一个常设的调查机构,所以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中去判断那么多老奶的外在美,易如反掌,而去深入内心,探索她们的内在美,就应了孟轲先生所说的:“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即以经济学家之尊,也无法下手。至于高希均先生强调的“无形的美”,既无形矣,对戏台上衣香鬓影如何掌握?难道买一架盖氏探测器备用?才艺方面,一位研究尖端科学的如花似玉,在戏台上又如何展示?难道拿出打狗脱文凭?或是从酥胸里掏出个她发明的原子弹教大家瞧瞧?风度是人际关系的处理态度,在戏台上又如何表达?莫非每个人屁股上都踢一脚,看看她们的反应?个性品德,更不是戏台上亮相可亮出来的内在气质,那需要经过实际上的利害接触,才能判断,仅凭盯在美丽大腿骨碌碌乱转的两只尊眼,恐怕发掘不出来也(当然评审委员中如有龙虎山人,半仙之体者流,自属例外)。至于爱国情操,请问一声,这又如何考察?戏台之上,美女如云,谁肯当场掏出绿卡,扬言一旦国家危急,她拔腿就走?除此之外,用啥奇法肯定张小姐的爱国情操是一百分,王小姐的爱国情操只八十五分?是不是教她们猛喊爱国口号,喊得嗓子都哑啦的当选?至于“社会责任”更妙不可酱油,不知道靠什么资料确定?是不是效法有些衙门,教她们每人都找两个保?
  在短短的外在观察下,根本不可能正确无讹地发现内在美,所谓经济学家也没有这个本领。除非哪一天,天忽然塌啦,才有机会看出诸老奶逃生时的内在情操。有些人话讲得漂亮,字写得漂亮,实际上自私卑鄙,一堆狗屎(我可没说别人,我说的是我)。用外在去判断内在,连耶酥先生都会看走了眼。最后,高希均先生呐喊曰,中国小姐选举,可以使中国女孩子都“更孝顺”。咦,何方神圣,竟能在戏台上洞察出她们的肺腑。
  高希均先生先生的大文只一千字,柏杨先生“倒也倒也”之后,一口气就写了三千。这就是有学问和没学问之分,一千字就说明白的玩艺,三千字都言有未尽。凭良心说,中国小姐选举并不是没好处,最大的好处是:有钱的有福啦,有钱的老爷可借此选媳妇,有钱的少爷可借此选老婆。呜呼,曲曲折折,扭扭捏捏,既转弯又抹角,找那么多政治的和道德的理论根据,鞠躬尽瘁,用尽心机,岂不太辛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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