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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所、茅坑


  世界上林林总总,千千万万人中,各人有各人的癖好。美国喜欢女人的胸脯(女人是不是喜欢男人的胸脯,文献不足,免议),而中国人喜欢些啥乎哉?中国人似乎专门喜欢做官,和喜欢当圣人。最上策是既做官又兼当圣人,其次是当官,真到了做官无望,能弄个圣人干干,也还不错。故中国五千年来,一切做人行事,往往不是以发扬人性为最高的价值,而是以发扬官性为最高的价值,无论你干啥,如果那一套不能使你做宫,就狗屁不如,不值得一提。因之画家焉,音乐家焉,作家焉,统统没有出息。中国人见了官就跟美国人见了女人的胸脯一样,简直爱不忍释。唯一不同的是,爱胸脯是一种嗜好,爱做官是一种职业,除了做官,别无其他路子矣。
  柏杨先生既是中国人,当然也中国人的毛病天生地有做官之心。依我之意,至少也得干到当朝一品,出门则汽车焉,张口则训话焉,闭门则心花怒放兼乐不可支焉。不过看情形因大批杂文出笼之故,泄尽了底牌,而且不够庄重——那就是说没有官威,此生做官算是无望啦。至于干干圣人,也不简单,圣人往往被神仙化,而我只希望当一个真正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有伟大的时候,也有坏蛋的时候,足矣,不敢亦不愿升到圣人那一级也。柏杨先生平生第一快乐之事,本来有一度也学了洋派,喜欢女人的胸脯,每天无事,就到街头乱看,确实心旷神恰,延年益寿,可是被柏杨夫人闹了几架之后,只好改行。于是突然发现,人生最大的享受,莫过于去厕所,比起官焉胸脯焉,甚至比起雪茄焉高尔夫球焉,都有哲学意义,芸芸众生,不可不知也。
  厕所最大好处是使你获得充分休息。柏杨先生每天在外做工,又气又累,回到家里,既要抱孙女,又要劈柴洗碗,更要打扫清洁。还没有坐一分钟,老妻叫曰:“嗨,老头,去买块肥皂。”还没有打开报纸,她又叫曰:“你好纳福呀,这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家。”我唯一的对策就是忽然急皱眉间,龇牙咧嘴,一面大揉肚子,等她看到眼里,就往厕所里一蹲,闭目养神,外面虽天塌地陷,都不管啦。柏杨先生去厕所这一手,很是有点声望,不信的话,一打听便知。我去厕所,多者两个小时,少则一个小时,不双腿发麻三次,不出来也。老妻常把门擂得震天价响,而且还声言报警,盖我一进厕所,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是掉到粪缸里淹死了乎?是犯了脑充血,僵到马桶上乎?
  欧阳修先生也有他的三上:曰马上,曰轿上,曰厕上。妙哉,厕所不但是构思的佳地,亦是读书的佳地也。一个人为了生活,忙得像被砍了头的公鸡,左蹦右跳,一分钟闲暇都没有,不要说看书,连报都不能看。而躲在厕所里却能大瞧特瞧,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废时利用,妙也何如。柏杨先生的学问所以能如此之大,全得力于厕所。尤其是,厕所里关门闭户,还可以猛瞧查禁了的黄色书刊,既没有危险,又维持自尊。遇到年轻人往里探头,你更可以吼他不懂规矩,没有品德哩。
  厕所乃喧嚷的人世上唯一安静之所,蹲在那里,可以逃孩子之难,可以躲贤妻之逼,可以读各式各样之书,可以思乱七八糟之想。据说有两句名诗就是蹲厕所蹲出来的,诗曰:“板侧尿流急,坑深粪落迟。”在四川出过野恭的朋友,对此诗定能击节称赞。如今大家都用抽水马桶,再作不出这种好诗矣,谁说物质文明不损失精神文明乎?不过无论是啥厕所,其基本功用,固一样的也。柏杨先生所以嗜好“如厕”,除了上述的好处之外,如果照我的设计去办,还有发扬民主政治之妙焉。盖世界上似乎吸人厕所一处,敢明目张胆地采取隔离政策。君不见军队乎?有“官长”、“士兵”之分。君又不见学堂乎?有“教习”、“学生”之分。前年发生在台北的一号凶宅老板陈奕先生,也每次拉屎都得回到他自己家里拉,否则据说就拉不出来,可见有钱有势人的屁股,都有点不同。
  所以我的设计是,要想大家真正平等,必须从这上面着手,那就是必须取消家庭厕所,而在每个地区,设一个庞大的公厕,不分房间,不被隔开,而是通舱一个,但清洁舒适,都跟陈奕先生家里的厕所一样,然后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崽,多粗的圣崽,或贫苦小民如柏杨先生,内急的时候,全去拉之。呜呼,胖瘦高低,贫富贵贱,挤成一排。龇牙者有之,挤眼者有之,哎哟者有之,哼唉者有之,摇头摆臀者有之,打挺弯腰者有之,真是百态出笼,万花争艳。人类似乎只有在厕所时露出来的,才是他真的人性面目。一个道貌岸然一旦得上痔疮,入厕之后,兽性一定减去不少。一个高官贵爵一旦便秘,入厕之后,亦再难戴假面具矣。真是绝妙的治崽妙法,不知有没有点道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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